37.达尔

卡什仰面躺在地上,脑袋下面垫着一件卷折起来的外衣;他面色灰白,双眼紧闭,头发被污泥黏在一起,整齐地覆在前额,仿佛是用油漆刷子刷上去似的。他的面孔显得略微凹陷,沿突显的眼窝骨、鼻梁骨和牙龈骨陷下去,像是原本丰满绷紧的皮肤泡了水后反而变得松弛下来;排列在发白的牙龈上的牙齿微微张开,仿佛他暗自笑过。他躺在那儿,一身湿透的衣服,枯瘦如柴,头边有一摊呕吐物,嘴角一线黏液正沿着脸颊流下来,因为他来不及扭头或者扭得不够。杜薇·德尔见了,弯下腰来用裙边替他擦掉。

珠尔走过来,手里拿着刨子。“刚才弗农找到了直角尺。”他说。他浑身湿淋淋的,埋头看了看卡什,问道:“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讲吗?”

“他还带上了锯子、锤子、墨线斗和尺子,”我说,“我知道有这些东西。”

珠尔放下直角尺,俺爹看着他。“这些东西不可能漂远,”俺爹说,“都是一起漂走的。世上有过这样倒霉的人吗!”

珠尔没有理睬俺爹的话,说道:“你最好还是把瓦德曼叫回来。”他又看了卡什一眼。“只要他能开口就让他讲话,”他说,“这样他才能告诉咱们还差什么东西。”接着,他转身走开了。

我们又回到河边。大车已经整个儿拖了出来,车轮下仔细地塞上了防滑垫块。(我们大家一起帮着塞的;这架破烂而又熟悉的车子看上去一副懒怠模样,却似乎残存着某种潜伏而又随时可能发作的暴力,这暴力杀害了一小时之前还在拉着它的两头骡子。)大车底板上深沉地躺着那口棺材,由于落水的缘故,长长的灰白板材不再那么耀眼却仍然黄灿灿的,就像是透过水看见的黄金,只不过棺材上面有两道长长的污泥印迹。我们经过大车,继续沿河岸走去。

绳子的另一端牢牢地套在一棵树上。瓦德曼站在水流边,水深及膝,身子略微前倾,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弗农。他不再叫喊了,衣服湿到了胳肢窝。弗农到了绳子的另一头,水淹到了他的肩膀,他扭过头来对瓦德曼说:“再往后退,退到那棵树那儿,帮我拉住绳子,别让它溜了。”

瓦德曼顺着绳子后退,眼睛只盯着弗农,不看退路,一直退到树那儿。当我们浮出水面的时候,他看了我们一眼,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儿惊奇。接着他又用一副高度警觉的专注神情看着弗农。

“我也捞到锤子了,”弗农说,“看来我们也应当把墨线斗捞起来,它应该能浮起来。”

“要是能浮起来,早被冲老远了,”珠尔说,“找不回来的,可是我们应该能找到锯子。”

“我想也是,”弗农同时望着水面,“还有那个墨线斗。他还带了别的什么家什吗?”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呢。”珠尔说着往水里走,一边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回到他身边去,让他醒过来说话。”他说。

“爹在那儿。”我说。我跟着珠尔顺着绳子走进水里。绳子在我手里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感觉有些鼓胀,成了一条延伸的有振动感的弧线。弗农瞧着我。

“你最好回去,”他说,“最好待在那儿。”

“看看咱们还能找到什么东西,不然就冲得更远了。”我说。

我们抓住绳子,激流在我们肩背周围打起旋涡,但在温和的表象之下,激流的真正力量懒懒地倚靠在我们身上。我没有料到,七月的河水会有这么凉,像是有许多只手在捏、在戳每一根骨头。弗农不断回头朝岸边张望。

“这条绳子能不能禁得住我们这么多人?”他问。我们也回头张望,顺着那条从水里伸出来的铁棍般坚实的绳子,看它一直连到了树上;瓦德曼正蹲在树边,出神地望着我们。“但愿我那头骡子不会单独跑回家去。”

“干吧,”珠尔说,“早点离开这儿。”

我们依次潜入水底,一只手拉着绳子,彼此也互相拉住;冰凉的水墙把倾斜在脚下的淤泥往水面和上游吸引,我们却悬在水里,顺着冰冷的河底摸索。河底的淤泥也不是静止安宁的,它有一种冷冰冰的排异的物质;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似乎在移动。我们会碰触到别人伸出的手,小心谨慎地让绳子引领着我们向前摸索。有时我们会轮换着直起身来,打量另外两人之中的一人在水下摸索的情形,看见水被引向他摸索的地方,冒着泡。这时俺爹已经到了水边,望着我们。

弗农钻出水面,浑身上下湿淋淋地直淌水,他嘬起嘴唇吐气,整个脸颊都陷了下去。他的嘴皮发紫,像是一圈老化了的橡皮。他捞起了尺子。

“他会高兴的,”我说,“还是把新尺子呢,他上个月刚从商品目录邮购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