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餐桌上,嫣然宣称:

“今天我请了一天假,不去上班。”

“为什么?”兰婷奇怪地问。

“因为——今天是纪念日。”她笑着,笑得又美好,又神秘,又欣慰,又喜悦。“事实上,今天有很多人都请假不上班,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巧眉仔细地倾听,深思着,她穿了件紫色薄纱的洋装,宽宽的大袖子,举动间轻飘飘的,她长发中分,自自然然地披垂在胸前,面颊澄静。清晨的她,看来清新如朝露。昨夜,她不知有没有失眠。

“昨天晚上很热闹,”巧眉忽然说。

“是啊,”卫仰贤接口,“我好像听到深更半夜,还有人按门铃。”

“你听错了,”兰婷说,“不是门铃,是电话铃,电话铃响了好多次,嫣然忙得很。”

嫣然吃着稀饭,微笑不语,面颊上有两片红潮。

“我听得很清楚,有门铃。”卫仰贤仍然在说。

“你做梦了。”兰婷说。

“昨晚有电话铃,也有门铃!”巧眉端着杯牛奶,慢慢地啜着,神情是若有所思的。“还有一辆装甲车,半夜三更在游街。”

“装甲车?”兰停一怔。“对了,是辆坦克!”

“你们母女疯了,”卫仰贤笑着。“装甲坦克全来了,又没有阅兵大典,还说我做梦,我看你们才做梦!说不定还梦到轰炸机呢……”

门铃响。

“哈!”嫣然欢声说,“我是第一个不上班的,现在,第二个不上班的人来了!猜猜看是谁?”

不用猜了,秀荷带着凌康走进了餐厅。凌康今晨穿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衫,黑色西装裤,居然还打了条红花的领带,他浓眉俊目,显得非常出色。尽管他脸上有着失眠的痕迹,眼底有着几分抑郁和迟疑,笑容中略带勉强……他却依然神姿英爽。兰婷一看到他,就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掩饰不住自己的殷勤,她一迭连声地叫秀荷添一双碗筷,给凌康冲杯牛奶……

“不用了,伯母,”凌康急急地说,“我吃过早饭了,在巷口吃了烧饼油条。”

“再吃一点。”兰婷热心地说,看看凌康,再悄眼看巧眉,巧眉似乎有些不安,她白晳的面颊涌上了红晕,低着头,她专心地喝着那杯牛奶。兰婷心里叹着气,如果这孩子眼睛看得见,她决不会放掉凌康的,凌康除了内在的优点外,还有外在的。或者,对于一个盲人来说,外在的优点等于不存在?因为她看不见,她也无法知道。她再看凌康,凌康已经拉了一张椅子,在巧眉和嫣然的身边坐下,他有些不安地打着招呼:

“嫣然,巧眉,抱歉一清早就跑来……”

“不用说抱歉啦!”嫣然爽快地打断了他。“谢谢你今天请假不上班,来庆祝我们的纪念日!妈,你昨晚听电话铃响吗?这家伙要负一些责任,我说电话说得舌头都僵了,大概用了一箩筐的话,才让这位凌家大少爷回心转意,肯再上我们家的门了!”

“哦,”兰婷一怔,知道嫣然在说实话,心里怦怦跳着。不能失去凌康,不能失去凌康……她心中飞快地想,巧眉虽然美丽过人,虽然会弹琴会唱歌,却毕竟是个瞎子!这年头,不会有几个优秀的男孩子,愿意追求一个瞎子的。她立刻转向凌康,给了他一个最慈祥和欢迎的笑。“凌康,别闹孩子气哦,我们家的两个宝贝女儿,都被宠坏了,你是堂堂男子汉,该有宽阔的胸襟,来包容一切!”

凌康深深地看着兰婷。

“伯母,”他诚挚地说。“我只怕早已不是堂堂的男子汉了,你知道我最羡慕怎样的男人吗?像日本电影里的仲代达矢,他眉头一皱,眼神凌厉,对女人只说虚字……”

“虚字?”兰婷不懂,“什么虚字?”

“虚字就是感叹号的单字,例如‘啐!’‘嗨!’‘哼!’‘哈!’‘嗯!’……之类的玩意儿,他不用嘴说话的,他用眼睛说话,那些女孩就跪在地上对他爬过去了。仲代达矢是男子汉,我呢……”他长叹一声。“我的棱角都被磨光了。我不配当男子汉!”

“少胡说八道了!”嫣然气呼呼地接口,“你少拿那些中古时代的日本女人来衡量我们,男人哼两声就跪着爬过去!那些女人太没个性了!她们早已成为男人的奴隶,如果你希望找那样的女人,其实也不难,你去非洲,听说那儿有个部落,女人还停留在吻男人脚的阶段。不过,她们的男人你也不够资格当,那些男人是骑在犀牛背上猎老虎的。他们要一个女人,就送她十张老虎皮,三对象牙,一个犀牛脑袋。那女人就算是天仙,看到这样的礼物,也都会一路跪拜着拜到那男人怀里去。”

“有这种事吗?”卫仰贤听得出神。“这部落叫什么?我以为非洲已经很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