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嫣然当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但是,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坐在沙发中,她怀里捧着本翻译小说《不饮更何待》,却一个字也没看,她在等嫣然。卫仰贤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工厂在南部,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所以,他被兰婷逼去睡了。

嫣然是被一辆像坦克车似的嘎嘎作声的怪车送回来的。兰婷克制自己不去花园里探看什么。嫣然走进了客厅,面色红润,眼睛闪亮,浑身绽放着青春的、醉人的、几乎是璀燦的光华。

“噢,妈妈!”嫣然歉然地惊呼,这时才想起来,她整晚都忘了打电话,本来嘛,海边没有公用电话亭。“希望你不是在等我!”

“我当然是在等你。”兰婷说,宠爱地看着嫣然。“看样子,你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方小姐说,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了。”

“唔。”她含糊地低应,幸好方洁心看到她和安公子一起出去,她敢说,方洁心也很欣赏安公子。安骋远最近一直是“砚耕”的常客,借书还书的忙得不亦乐乎。方洁心曾经笑着对嫣然说:

“如果你不要他,让给我啊!”

“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

罩得住姓赵,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全图书馆的员工却都称为“罩得住”。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只差没办喜事了。

“哈!”方洁心笑嘻嘻地说,“那安公子对我从没正眼看过,好像全图书馆只有你一个管理员。假若他也肯跟我谈什么沙士汽车、拖儿死太……我那个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

拖儿死太,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有次他来借书,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学生坚持要借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著的《战争与和平》,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考书,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忍不住就插了嘴:

“陀斯妥耶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可没写过什么《战争与和平》。那本《战争与和平》是个可怜鬼写的,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你就不会忘记了,他的名字叫‘拖儿死太’!”

当时,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只有安骋远这种人,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太,所以他有个“吃吃酒一起吃酒”的电话号码。嫣然想着,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想什么?”兰婷问,把嫣然拉到身边坐下。“晚会很热闹吗?很有趣吗?”

“噢,”嫣然回过神来,慌忙说,“是的,晚会很有趣,非常——有趣。对不起,我忘了打电话回家说一声。”

“没关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兰婷由衷地说,“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

嫣然怔了怔,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在刺探什么,似乎在担心什么……不过,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在担心,一直在忧愁。

“妈!”她坦白地问,“家里有什么事没有?巧眉——怎么样?”

“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我也不懂的事。”

“哦?”

“巧眉把凌康气走了。”

“气走了?”嫣然怔住。“怎么气走了?他们——吵架了?凌康说了些什么鬼话是不是?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我该找凌康好好谈谈!哦,我真该死!我就记得今天有件什么事要办,找凌康!”

兰婷仔细看嫣然。“或者凌康没做错什么。”她吞吞吐吐地说。“是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关着门吵,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我们父母总不便于偷听,然后,凌康就一怒而去。凌康走的时候,气得眉毛都直了,脸都绿了,认识凌康这么久,我没看他这么气过。等他走了,我去问巧眉,巧眉只是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肯讲,然后就在钢琴前弹了一个晚上的《悲怆》!”

嫣然沉思,半晌,她问:

“你有没有试着打电话去问凌康?”

“我试了。”

“凌康怎么说?”

“他只说了一句话:‘去问嫣然!’就把电话挂断了。”

“问我?”嫣然惊愕得张开了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场?”她转动眼珠,忽然想到了某一点,不禁出起神来。

兰婷深刻地打量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瞧,嫣然,我是真的该问问你了。”她说,“我直接问出来,你不要忌讳。我觉得,凌康好像成为我们的家庭问题了。”

嫣然默默不语,深思着。早上,巧眉说过一句话:

“如果凌康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

真的,这已经成为“家庭”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