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妈,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闭了闭眼睛,牙齿紧咬着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地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窗前,她轻轻地关上窗子,又轻轻地放下窗帘,再轻轻地走到门边。对雨婷再投去一个依恋的注视,她终于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夏寒山正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手里燃着一支烟,他微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喷着烟雾,似乎被某个难题深深地困扰着。

杜慕裳走近了他。

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锐利地注视着她,这对眼睛是严厉的,是洞烛一切的。

“你哭过了。”他说。

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着雨婷的话:妈妈,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她眨动眼帘,深深地凝视他,挺了挺背脊,她坚强地昂起下巴,哑声说:

“告诉我实话,她还能活多久?”

他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轻,也不见得比念苹美丽,他模糊地想着。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动人的眼睛,以及那种把命运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赖,和努力想维持自己坚强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强大的引力,把他给牢牢地吸住了。一个受难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地包围住了她。她的声音簌较发抖:

“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问,“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骗我了?事实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吗?”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告诉我实话,我一生,什么打击都受过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他紧盯着她。

“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地跪下去……

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

“过来!”他命令地说,把她拉到沙发前面。“坐下!”他简短地说。

她被动地坐在沙发里,被动地望着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着她,清晰地、稳定地、强而有力地说:

“让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査报告也调出来了,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

“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缘。”

“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

“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养不良。”慕裳无助地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吃?”慕裳惊愕地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

“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地说。

“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

“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着头,陷入某种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地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地说:

“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儿女成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