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

那一天,早已过去。

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过去了。但是,在她又披着大衣,蹇蹇于寒夜的街头,望着月光下跨水而卧的那条长桥时,依稀仿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穿过这条街,走上那条堤,寒风扑面而来,掀起了大衣的下摆,卷起了围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那时是短短的头发,风一来,就零乱地垂在耳际额前,倚着那桥栏,他说: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像现在这样吗?她站定,吸一口气,领会着风的压力。风掠过河面吹来,带着水的气息,清凉、幽冷。从面颊的边缘上滑过去,从发丝上溜过去,从衣角上向后拉扯……这是风,春天的风。“春风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长。”谁的诗句?忘了。想一想吧,专心思索可以“忘我”,这方法曾屡试不爽。可是,现在不行,当眼前有这道桥的时候,“我”是摆脱不掉的。走向前几步,桥上的灯光在水中动荡,和那一天一样。桥上冷清清的,两三个行人,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后面追赶似的向前匆匆而行,这,也和那一天一样。风在桥上肆无忌惮地穿梭,逼得人无法呼吸,这也和那一天一样。站在桥头,灯光一连串地向前延伸,而桥的这头却望不见彼端——还是和那一天一样。而——

那一天,却早已过去。

是个乏味的宴会里,主人自恃是个艺术的欣赏者,却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画,可以胡乱地把一张看不懂的画归之于野兽派,然后打几声哈哈,表示他的内行。在座的几乎是清一色的附庸风雅之流,由凡高、高更谈到毕加索,那么多谈不完的资料,她坐着,可以不用插嘴,因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她默默地微笑着,静静地体会着自己的无聊和落寞。然后,他来了,对主人微微地弯了弯腰:

“对不起,有点要事,来晚了。”

主人站起身,对她介绍说:

“见过没有?这是罗。”然后转向她说,“这就是赵。”

那么简单的介绍,但她知道罗,望着他,她不自禁地对自己笑。罗,这就是他?大家称他为艺术的鉴赏家,但她认为他只是个画商,一个精明能干而有眼光的画商。可是,这人与她想象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间,她找不到那种商人的市侩气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与“深沉”,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特性,头一次,她竟发现一个人的眼睛中能同时包含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她不再微笑,深深地凝视着这张脸庞,有些眩惑。他对她举起杯子,嘴边带着个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脸上探索发掘,然后说:

“你的人和你的画一样。”

没有恭维?没有赞美?没有更多的批评?但,够了。一刹那间,她不再觉得无聊,席间的空气变了,“落寞”悄悄地从门边溜去。她也举起了杯子,慢慢地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咽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了解的、激赏的,和她一样有着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的人了,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醉意在她体内扩散开来……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对她自己,也对他。他们是同一种类,她明白了。但他们也不是同一种类,她也明白了。

宴会持续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艺术界的聚会。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各得其所。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候,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地说:

“罗,你能不能送送赵?”

她望着罗,后者也凝视着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地流动——难以解释的情感,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地,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低低地说:

“不过是个艺术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着冷冷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大胆,也不畏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

“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