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第4/5页)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

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她对他微微一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

“那么,走吧!”

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

“桥!”他说。

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么?”他问。

“什么都不想。”

“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

“什么时候?”

“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

“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

“和你在一起,仿佛吃酸梅。”他说。

“怎么?”

“又甜又酸!”

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

“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么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性地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着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着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

他静静地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地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轻缓地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哪里就到哪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

一会儿,“桥”就被抛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着,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

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强着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么模糊,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地说:

“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三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

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地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着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着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中。当她凝视着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着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