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凯特琳

凯特琳等着珍妮回来,珍妮却始终没有回来。凯特琳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有时她想,大概只过了几个小时吧;有时又想,大概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吧。时间在她眼前拉伸变形,一片混沌。杯子满了,她把水喝掉。面包吃完了。凯特琳醒来时天色漆黑,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每天晚上醒来,还是一个晚上醒来好几次。她止不住地咳嗽。

她知道正常人会站起来回家去。爸爸可能打她一顿,也可能不打她。她还可以去别人家。他们会让她进门,让她吃饭,把她擦干,派人去找她爸爸。

她知道自己能站起来,她练习过,时不时地练习,保证让自己还能站起来。她站起身,披着沉甸甸的湿毯子,把脚跺几下。再弯曲膝盖,钻回到沙洞里。她身体冰冷,脸上火辣辣的。她一阵一阵瑟瑟发抖。凯特琳渐渐喜欢上了身体冰冷的感觉。感觉洁净,清爽,新鲜。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她进入梦乡,又清醒过来;有时,白日梦变成真正的梦。她梦见自己在学校,亚伯拉罕先生向她扔大头针。她梦见自己和妈妈在花园挖掘食人植物。她梦见长着硕大白牙的狗啃咬她的双脚。她醒来,咳嗽,吐痰;痰液是黑的,在月光照射下显得很亮。沙地上隐约传来小女孩们雀跃欢笑的袅袅余音,好像她们回家时把魂魄遗落在这里。

凯特琳的一生在她脑海中闪回,仿佛有人用手指一遍遍划过结霜的窗户,让画面浮现。她下定决心,假如人生能够重来,她要大声呐喊。她要像梦中的狗一样狠狠撕咬。她再也不要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听到爸爸喊她,她要置若罔闻,绝不走过去。亚伯拉罕叫她的名字,她再也不要屏住呼吸,而是要大胆地开口讲话。她要跺脚,要喊叫,她要嗓门洪亮,身材高大。她要多吃饭,长到六英尺,然后逃之夭夭。

她沉入了幻觉。沉入幻觉无需恩威并施,软磨硬泡,而是像从高处落到低处那么轻易。

她大概三四岁,比她记忆中离地面更近。她向另一个小女孩伸出手。天气很热,不是岛上夏天的湿热,而s是让人口干舌燥的炎热。她把嘴唇抿紧,觉得它们像两块干燥的画布。

她们的泥手碰到一起,两人的胳膊上留有黑色和紫色的掌印,还有昨天挨打后正在消退的黄色斑痕。她们的裙子美得令人窒息:这女孩穿着凯特琳只在斑斓的晚霞中见过的粉色衣服,点缀着艳丽的橘色花朵。刺绣精细得难以识别,好像布料本身印着图案。凯特琳低头看见自己一袭白衣,白得胜过她见过的一切布料,白裙子上印有小小的黑色单词,像忙碌的蚂蚁,可惜她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女孩很面熟,笑脸上露出略带棕色的牙齿,亮晶晶的黑眼睛开心地盯着凯特琳的双眸。她看起来很瘦,差不多像珍妮·所罗门一样瘦,头发鲜艳闪亮。她们愉快地相视而笑,慢慢转起圈来。“环绕玫瑰树,”她们抑扬顿挫地唱道,“口袋里装满花束。”凯特琳听到爸爸对妈妈吼叫,但荒野的凯特琳并不烦恼。她已经习惯了。

“这是唯一的选择!”爸爸尖叫道,“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不要留在这里!”

令人惊讶的是,妈妈声音洪亮地嚷了回去:“不!我不去!”

“灰烬,灰烬,”两个女孩唱着,“我们摔倒!”凯特琳像骨头散架似地摔倒在地。两个女孩为自己聪明伶俐而欢笑,她们满地乱滚,尘土沾在脚趾上,如丝绸般柔滑,点缀着石头渣,还有奇怪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金属圈。她不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转圈和摔倒。凯特琳抬头望着炎热的黄色天空。

这女孩坐起来,咳出湿痰,她把黑沫喷到掌心,说了句“又来了!”她们把奇怪的裙子掸干净,又转着圈吟唱起来。凯特琳笑了,她已经知道结尾用什么押韵了。

这时,她恍恍惚惚又回到了海滩,身体冻得瑟瑟发抖,比幻觉中的自己大了好几岁。她感到了失去那个女孩的痛苦,不管她是谁;周围一切都在燃烧,她却年纪虽小而勇敢无畏。

凯特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雨水变成了冰冷的钢针。她费力地喘着气,夜晚成为毒药,让她窒息。她知道,她短暂的生命走到了终点,一个渺小的生命,以一切标准看都很渺小。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一桩罪过,可她也想不出天上和人间有谁想让她改变主意。

关于下方的黑暗,她听过很多说法,听过太多说法,但她不认为先人会把她送去那里。她总是一丝不苟地听从吩咐,除了来到海滩——好多女孩来到海滩。而且她后来回了家。她想,她的所作所为想必足以让她加入先人,升入天堂。

她想加入先人之列吗?也许还有别的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