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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edalus对Carlos简述了他的‘逆镜像阶段’假说。”光的区块陷落于周遭辽阔的黑暗中。不知为何,仿佛无关任何感官体验,K竟能够察觉尘埃与湿气的流动,“他认为,”男人Cassandra凝视着K,“当人类生命结束时,人的‘自我’——亦即是我们方才所提,于幼儿时期经由镜像阶段逐步组构而来的自我——将会瞬间瓦解,回归为无数碎片。换言之,于死亡骤然临至之瞬刻,如时钟倒走,镜像阶段将反向逆行,人的意识将会回返至镜像阶段前的混沌状态。在那里,感官经验就只是零散的、玻璃碎屑般的感官经验,感觉之串流,不具有任何意义,不再与人的‘自我’相连……

“Daedalus向Carlos透露,此一‘逆镜像阶段’假说,其实存在一极明显的间接证据——‘濒死体验’。”男人稍停,“正如我们方才所说,濒死体验的常见模式之一,是‘过往生命经验如电影播映自意识中浮掠而过’。Daedalus认为,那正是自我瞬间解体之征兆。而那些快速浮掠而过的心像,即是自我碎裂后,还原为无数零碎感官经验的证据。”

K沉默半晌。“这样吗?……”他迟疑,“我想这缺乏一个更精准的论据……”

男人Cassandra突然倾身向前。他肩膀宽阔,上身依旧倾侧,仿佛因无法承受这世界无以名状的恐怖而扭曲。他的瞳孔浅淡近乎透明。“K,你知道何以人类往往缺乏婴儿时期的记忆?”

“你指的是,我们总不记得生命最初两三年内的事?”K回应,“什么意思?”

“这当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男人说,“但以‘镜像阶段’观点而言,其实很简单:因为人所谓记忆,基本上全附着于一结构化的‘自我’之上。于婴儿期,镜像阶段前,人的自我尚未成形。这使得其中的生命体验自然就只能是单纯的,碎片串流般的感官体验,无法固着成为记忆。

“也正因如此,我们缺乏自己婴儿时期的记忆。”男人Cassandra继续,“基本上,所有人类记忆——所有你我现在能回忆的生命经验,全都与镜像阶段后的‘自我’紧密绾结。而Daedalus的‘自我解体’理论即是试图指出,那电影放映式的濒死体验,正是源自人死亡时自我的解体。那是一场脑内核爆——当生命之火黯灭,原本结构完整的自我就此崩解,人所有的生命记忆与自我之间的链接也尽数松脱。记忆的零件瞬间飞散而出,于意识中,确实就像是无数过往经验的结晶破片,生之浮光掠影……”

“抱歉。”K突然打断男人,“我想请问,Daedalus Zheng这个‘逆镜像阶段’假说,有任何实验证据支持吗?无论是来自Daedalus自己或任何其他人?”

“坦白说,似乎没有。”男人Cassandra答得干脆,“我的理解是:根据Paz Carlos留下的这份电磁记录,Daedalus似乎已对此事进行过粗浅的小规模试验。但仅止于此。我们也无从得知那所谓‘小规模测试’的详情。”

K稍作思索。“你的意思是,于纪录片《最后的女优》中,你所安排的访谈——那关于‘生化人女优性高潮’之类的问题,只是为了让你能够将‘逆镜像阶段’理论的线索隐藏其中?”

“是。但……也不必然如此。”男人解释,“事实上,根据Daedalus Zheng的猜想,无论是人类或生化人的性高潮,很可能都经历了程度不一的自我崩解。你知道,在法语的表意中,性高潮等同于‘小死’……”

“‘快要死掉了’?”K忍不住笑起来。

“是。我想你明白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男人Cassandra调侃K,“那确实也是我之所以如此编排台词的原因——”

“好吧,”K说,“但我想问题在于,即使是Daedalus Zheng本人,依旧必须承认,‘逆镜像阶段’理论只是个未经实验证明的假说。它未必正确……”

“不,你错了。它必然正确。”暗影中,男人浅淡的绿色瞳眸凝视着K。那眼中除了幻影之外别无他物。空气浊重干涩,K感觉肺叶因气流阻滞而持续空转,“证据就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