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2/3页)

一个历经完整“情感净化”程序之生化人,难道不该免于如此极端,如此暴烈之惊惧?

那令K感到如此宁谧静好之初生记忆(雨后野地,孩童笑语);与如此恐怖血腥,持续复返之梦魇,为何会并存于他身上?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锵。)

公元2179年。缅甸仰光。生化人游击队的烧夷弹与电磁场攻击确实摧毁了该地所有户籍数据及相关电磁记录。然而重点在于,一方面由于缅甸政府实质控制力薄弱,近乎无政府状态;二方面其时缅甸政府与人类联邦政府之间关系紧张;因此所有电磁记录均未留下任何备份。是以,利用此一战争破坏留下的制度缝隙,K伪造了自己的芯片虫[1],取得了新的身份。而在学术单位与研究计划掩护下,早在攻读博士期间,于生化人解放阵线尚未发展出用以破解“血色素筛检法”的自体演化之前,K其实早已自行完成了类似的自体演化。遑论那在K被招募进第七封印后方才研发成功的“梦的逻辑方程”——那直接来自技术标准局研究同仁(以Woolf教授为主)的呕心沥血,K亦曾亲身参与;也因此,对于个中原理、技术机密,K必然知之甚详。

无须多时,K也独力完成了足以克服“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

像一张千变万化的面具。K成功隐藏了自己。

那便是K的“意志身份”——人类。分子生物学学者。人类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技术标准局局长。他意外的“情报生涯”……

K想起之前在那漫长历程中曾亲身参与的,许多第七封印部门里的秘密任务。确实,K并非正统情报体系出身,而K所属之技术标准局,身处于第七封印此一专业情报官僚体系中,也往往显得尴尬。理论上,他们仅是技术部门,他们担负繁重研发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其实正是持续管理、监视并优化当下用以区判人类与生化人的筛检法;或必要时研发新筛检法。他们仅负责技术支持,正常状况下,不直接介入情报活动。而科学家出身的技术人员们,确实也并不适合直接参与第七封印与生化人解放组织间的间谍战争。

改变始自于第七封印新任署长T.E.。正如于署长办公室中他对K透露的看法——他认为,高度专业之技术支持于整体任务中不可或缺;而就长期而言,培养技术人员对于情报工作的理解亦绝对必要——在T.E.坚持下,来自技术标准局的特定人员,才开始在短期受训后,少部分参与对外情报工作。

而在K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之后,T.E.更修改内规,要求K于第七封印高层会议中固定列席。

这是直接以内规操作之巧门来提升技术标准局的决策位阶了。

是在这样的制度变革过后,他才真正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情报员的。

亦因如此,K才有机会主导那些针对生化人间谍的检验与审讯工作……

K再度踱步至窗前。建筑与建筑间,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原本近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已疏疏落落散布了蚁群般奔跑逃窜中的人车。尚有为数众多的人潮自建筑底部如海水般阵阵涌出。而视野边缘,高处,或因光线幽暗,那巨型水蛭形体看来依旧模糊。银白霞色镶嵌在犹有星光闪烁的,深蓝的夜空中。

然而K一点也不想逃。

K转身回到桌边,点起一支烟;而后踱回落地窗前,闭上眼宁静地吸着。

烟雾安静匀散,聚拢。鼻息般细微而均匀的韵律。

他想起几年前,台湾北海岸的那个夜晚。

那时维特根斯坦项目(Wittgenstein Project)早已结束,针对Gödel的审讯也已过去一年多了。K在一次例行性长假中独自一人来到台湾北海岸。许久以来,一人独自生活的K早已习惯了每年的单人旅行。对他来说,每一趟寂寞而安静的流旅都是一次自我省思的机会——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工作,他的祈愿,他自身往后之人生……

或许也能如此说:那是K给自己的病假。独属于一人之秘密疗养。他当然不能让组织获知自己重复的梦魇。他必须隐藏自己胸腔深处的心悸宿疾。他必然亦无从呈报自己的恐慌,自己的惊惧,自己的愿望,自己对初生记忆无人知晓的乡愁。他也必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作为一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他极可能并不明白,爱是什么……

然而他想了解。他想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想知道,作为一个人——如果,如果真有一天,他真能成为一个“人”——就一个人类而言,爱的暴烈,或恨的暴烈是什么。他想品尝罪疚,嫉妒,残忍,贪欲与傲慢的滋味。他想知道,梦魇中驱使着那贴近他后颈的枪管,驱使着那残虐、暴力与厌恶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