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跋涉 1 阵痛(第2/3页)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大爆炸造成的破坏,但在那几个星期里,我的认知完全被刷新了。我看到大地的皮肤像眼睑一样被生生剥去,只留下烧焦的石头和灰烬。大爆炸之后,人们用“破败不堪”来形容这个世界。我曾听到吟游诗人的歌里唱到“漫长的冬季”,灰烬经年累月遮蔽天空,地上万物不生。现在,几百年过去了,死亡之地退守到东方,但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理解是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催生了大清洗运动,当时幸存下来的人把在大爆炸中免遭破坏的所有机器捣毁殆尽。在残余机器周围设立禁地并不只是立法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本能。关于大爆炸时代之前机器能够帮助人类如何如何的传说和故事,全都被机器造成的终极破坏留下的铁证——也就是火焰与灰烬所掩盖。议会为破坏禁忌之地禁令所设的严厉惩罚从没有执行过,人们对机器的极端厌恶支持着这条法律,从没有人去破坏。偶尔有机器的碎片从灰烬中显露出来,人们就会战栗着远远逃开。

人们见到我们,被大爆炸在身体上刻下标记的欧米茄人,也会仓皇逃开。这和人们对大爆炸的恐惧是同源的,这种恐惧蔓延开来,最终导致阿尔法人将我们全部驱逐。对他们而言,我们的身体就像血肉组成的死亡之地,荒芜贫瘠,破败不堪。作为双胞胎中有缺陷的一方,我们携带了大爆炸造成的污点,这和东方烧焦的大地一样确切无疑。阿尔法人把我们从他们居住耕种的土地上远远赶开,以求得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勉强生存。

派珀、佐伊和我像黑色幽灵一般从东方而来,第一次洗漱时,下游的水立刻变成了黑色。甚至洗完之后,我手指间的皮肤依然一片灰黑。而派珀和佐伊的黑色皮肤则蒙上了一层浅灰色调,怎么也无法洗干净,那是饥饿和疲惫导致的苍白色彩。死亡之地并非那么容易就能甩在身后,我们向西方进发时,每晚铺开毯子,仍要抖掉上面的灰烬,而到了早上,仍然能从嗓子里咳出灰土来。

*

派珀和我坐在山洞入口附近,看朝阳缓缓升起,将黑夜再次驱走。一个多月之前,在去发射井的路上,我们曾睡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一起坐在同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在我膝盖旁边,数周之前派珀磨刀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

我看了一眼派珀,他独臂上的刀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条纹,伤疤凸起呈蜡色,在伤口缝合处有明显的褶皱。神甫用刀在我脖子上造成的伤口也终于痊愈,在死亡之地时,伤口一直敞开着,边缘附近都是灰土。不知如今这些灰尘是否仍在那里,变成被疤痕封印在我体内的黑色污点?

派珀手中握着刀,刀锋上插着昨晚剩下的兔子肉,他把刀递过来,上面都是脂肪,冷凝成灰白的线条。我不禁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你必须吃点东西,”他说道,“我们还要走上三个星期才能到达沉没滩,如果要去找那两艘船的话,到西海岸还要更久。”

我们的对话都以船开始,再以船作为结束。它们的名字已经变成了魔咒:罗萨林德号,伊芙琳号……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两艘船没有在危险的未知海域沉没的话,我们的期望也沉重得足以让它们沉至深深海底。当下,那两艘船就是一切希望所在。我们成功除掉了议会的神甫,解决了她用来追踪所有欧米茄人的机器,但这远远不够,尤其是在自由岛大屠杀事件发生之后。或许我们拖慢了议会的步伐,干掉了他们最有威力的两件武器,但那些水缸密室仍岿然不动,毫无损伤。我亲眼见过它们的存在,无论是在幻象里,还是在无情的冷酷现实中。一排排的玻璃缸,每个都如同地狱般可怕。

这就是议会给我们所有欧米茄人准备的归宿。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应对计划并为之努力奋斗,那我们将会在灰烬中日渐腐朽,而且这样的岁月永无尽头。或许我们能延缓水缸密室计划一段时间,但也仅此而已。自由岛曾经是我们的归宿,而今它已湮没在鲜血和烟雾中。所以,目前我们只能去寻找那两艘船,数月之前派珀派他们从自由岛出发,去寻找方外之地。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整个计划更像是一种期望,并没有实现的可能。

下次月圆时,这两艘船就出发整整四个月了。“在大海上,这可真他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我们刚坐到大石头上,派珀就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给他安慰,只能保持沉默。问题并不只是方外之地是否存在那么简单。真正的疑问在于,如果它确实存在,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换句话说,那里的人知道哪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有什么我们无法企及的本领。方外之地不能只是另一个自由岛,仅仅让我们躲开议会的追捕而已,那只能让我们获得暂时喘息的机会,和自由岛没什么不同,并非真正的解决方案。那里必须有更伟大的意义,即真正的另一种选择,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