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尽管有禁运,来到偶人自由城的飞船仍有很多,其中就包括“塞万提斯号”,一艘快速班轮。“塞万提斯号”由核裂变引擎驱动,缓缓行驶,直到与自由城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远到可以安全地制造一个人工虫洞。“塞万提斯号”就像一头勤恳可靠的老驴, 每天都能稳稳当当地制造一个虫洞,通往一百七十五光时之外——新格拉纳达(1)轨道上的巴塞罗那港。

贝利撒留跟其他乘客没有什么来往。他喜欢仰望星空,按照星星的图案构建几何模型,尤其是当他感到焦躁不安的时候。即将进行的是一场惊天骗局,但让他发愁的并非这桩大手笔的规模。一次险象环生的骗局任务,接着是一段举棋不定的内心挣扎,停滞一阵子之后,又是下一次骗局……如此循环反复,这已经成了他成年之后的人生写照。真正让他心绪不宁的是想到要再次回去做一个量人。

十岁的时候,贝利撒留已经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的电肌块,以触发白痴天才模式。之后他就成了一个早慧天才的样本,供如获至宝的分子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们进行研究,直到十六岁时他决定离开。他已经十二年没有回过“阁楼”了。所以,他一边等待着船抵巴塞罗那港,一边将太空中的星星组成各种图案,好让自己放松下来。

在印第安座ε星的橙光照耀下,巴塞罗那港宽敞、富有、充满活力。偶人自由城没有的特质这里都能找得到。他想去剧院或是音乐会看看,还想尝一尝拉斯潘帕斯餐厅新上的基因改造牛排。但他没有时间,所以只是租了一艘小型自动驾驶飞船,载他前往阁楼。

英西银行的人类基因改良试验已经进行了好几个世纪了。量人是他们的巅峰之作,是生物工程和神经操作的集大成者。不过贝利撒留认为,这项成就的讽刺意味更大于其真实作用。

贝利撒留估计,银行很可能没能从量人计划中获取任何经济或军事利益。量人没有成为能够预估经济产出、发现全新军事战略的新人类。量子感知的特点让这个新物种更擅长思考相互作用的抽象概率。量人一头扎进了现实的本质,深入进去,却陷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沼,无法产出任何人类可资利用的直接利益。

银行的总经理和首席执行官还在给项目追加投资,但是量人项目已经退居研发投资的边缘地带。最终它找到了一个偏远的家园,可以远离各种政治、经济和军事理论的喧嚣。项目搬迁到了环绕印第安座ε星运行的一颗体积巨大的小行星,他们在小行星地表之下开凿出一座座水晶花园,并称这里为“阁楼”。

贝利撒留坐在飞行座椅上,调整了一下视角,看着小行星逐渐接近,变成了一个阴影笼罩下的巨大球体。但小行星并没有从黑暗中清晰浮现,反而越来越模糊。贝利撒留的“同胞”们在阁楼的表面装满了彩色的小灯。因为距离太远,这些灯小到无法辨识,随着飞船接近降落,它们显示成柔和的线条:绿色、红色和蓝色,给周围的冰天雪地添加了些许温暖,又以一种数学设计和概率分布的美丽吸引着来访的人们。他们点亮阁楼表面的灯,并非要用这些图案来做什么实际的通信,也不是因为阁楼会有很多访客。原因其实很简单:好看。他的这些同胞,设计功能原本是担任企业或军事战略的领军人物,结果却在这里给地表点灯,而且这些灯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看到。

一阵意料之外的近乡情怯袭来。这些图案真的很美。

贝利撒留走下飞船,感到紧张,脚步也有些发虚。通过了自助海关和卫生检查,他来到了城里。这是一个经纳米微管技术加固过的明亮的巨大洞穴,里面住着大约三千名科学家。头顶的灯光是柔和的黄色,其间或疏或密地点缀着蓝色、绿色和红色。量人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就喜欢琢磨各种波长混杂在一起时、其中隐藏的干涉模式。

城镇一片寂静。量人没有往阁楼引入任何种类的鸣禽,只把一种娇小、胆怯的鸟带了来。那种鸟很少发声,在能够生物发光的树木和葡萄藤上筑巢。这里的重力微弱,居民们步履缓慢,小型机器人移动得也不快,大家都在为自己的事情而奔波着。一条条步道翻越一座座匀称养眼的小山丘,上面草地罕有损伤,因为低重力下大家的脚步都很轻。他感到一阵意料之外的孤独感,像是乡愁。他已经十二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人们向贝利撒留投来怯生生的、好奇的目光。眼前看到的这些人,并不是那种活在量子感知边缘、苦苦思索宇宙奥秘的人。他们没能学会量子神游,于是做了经理、医生、遗传学家和细菌学家,为了项目的下一代“产品”诞生而工作。如果把基因改造工程比作一场轮盘赌,这些人既可以说是赢家,也可以说是输家,全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