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我曾到过那里(第2/4页)

但给我最深印象的,当属郑文光先生的《飞向人马座》。这是一本当时根本买不到的书,我好不容易从图书馆借到一本,第一次打开的欣悦还记忆犹新。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少年主人公们乘坐飞船,穿过星际云,见到银河系之核的那一刹那:

除了向尾部望去,星际云还象一个遗留在记忆中的噩梦一样,他们又看见了星光灿烂的天空。三个人,就象会见久别的亲人一样,打开全部电视机屏幕,久久制览壮丽的宇宙图景。银河正斜斜掠过前方。差不多就在飞船正前方,一条细细的溪流似的银河突然加宽了,加粗了,当中,有一团格外明亮、光耀夺目的东西。不错,这正是中微子探测器里所看到的一大块亮斑,就象在晴夜中突然升起一轮明亮的太阳。

原来,这是银河系的核!

我们地球上看不见银河系的核,因为它被暗星云挡住了。星系核!这是宇宙中最壮丽的奇景,成千万、成亿万、成几十亿颗恒星密集在一起,发出强烈的光。固然,“东方号”离开它还有三万多光年远,但是,它的光芒在电视屏幕上甚至可以照出三个宇宙旅行家的影子!

这个情节曾使我反复品味,激动不已。我想,这个梦的一部分渊源就在于此。当然还有其他更早更深邃的渊薮,如幼年时的夏夜,第一次见到漫天繁星时的惊异,如今只剩下片段记忆,难以寻觅。

在这个梦之后,有好几天工夫,无论是上课还是放学,吃饭还是睡觉,我都在想着梦境中那诡异的奇景,而时常内心战栗不已。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一般的梦境因为违反现实,而很容易被判定为虚假的:门门考试都一百分,或者让讨厌的老师滚蛋,或者在天上飞来飞去等等。但这些都建立在类似现实的基础上,恰恰因为是现实的扭曲才容易看出它们的虚幻。但这个梦境和现实几乎没有任何相似性。它完全、绝对、纯粹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以至于我在内心深处竟找不到认为它是虚假的根据。

相反,稍加思考就让我惊讶地发现一个朴素的事实:那个梦中的世界几乎必然存在。银河系中有几千亿颗恒星,行星的数量或许还要多。除了地球之外,在任何星球上都看不到我们熟悉的夜空,只要几十光年以外,看到的星空都会大相径庭。不同的太阳,不同的月亮,不同的星座……更不用说那些躲藏在旋臂深处、星系核心,或者银晕边缘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必然会看到各种不可思议的图景,在千亿个星球中,某一个会看到类似梦境中的景象,毫不为奇。

我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虽然我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到达,但是在梦中,我的确曾到过那里。令我沮丧的是,我无法在现实中到那里去,正如天上的星星,永远是可望不可即。

后来我长大了,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南国小城里。那些平淡而又躁动的青春岁月,我背着语文课文和数学公式,走过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林荫道,在笔记本上写下幼稚的诗句和女孩子的名字,对未来充满各种渴望或憧憬,许多梦想涌现又转瞬消失,但有件事我却天真地一直没有忘却,我觉得,自己终将奔向那遥远的异星,那奇异又奇异的世界。它们在那里,在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将踏上它们无人涉足的表面,看到那些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观,因为它们在那里,事情就那么简单。

当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发生,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渐渐知道,我们的宇宙,至少存在了一百二十亿年以上,已知范围也达到一百多亿光年,在此近乎无限的时空之中,人类所熟悉的部分,包括我们的历史和可以确定的将来所占据的,只是至为渺小不足道的一部分。终我们的一生,也无法到达最近的另一个星系,甚至无法到达另一颗行星。那些确乎真实存在的世界,我们却永远无法抵达,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幸运的是,我们人类的绝大部分情感和欲望都满足于在这个小小的行星上追寻微不足道的个人幸福和抱负,从而生活世界的狭隘也并不那么难熬。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和惊异感,却不愿屈服地指向那注定无法到达的时间和空间。

剩下的只有幻想,在想象中,人从现实世界的孤岛悬崖上一跃而出,生出了伊卡洛斯的翅膀(这个希腊神话或许可以称为最早的科幻),飞向无限时间和空间的彼岸。

从回溯的意义上说,这个奇梦标志着一个科幻迷诞生了。中学时,凡尔纳的《太阳系历险记》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经典名作令我心醉神迷。后来,我又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阿西莫夫、克拉克和其他科幻大师们的作品,只恨翻译得太少。一个个奇异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一种又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向我呈现。上大学后,《水星播种》、《流浪地球》和《伤心者》这样的杰作又让我意识到,当代的中国作者也能达到令人赞叹的高水准。《科幻世界》杂志和“世界科幻大师丛书”等科幻书刊,在我书架上拥有了固定的地盘并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地盘。最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杰作《三体》系列出现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痴迷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