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车子过了台中,过了新竹,一站又一站,台北渐渐近了。车窗外早已一片黑暗,远处几点灯火在夜色里闪烁,一会儿就被车子抛下了。新的灯火又重新出现。我凝视着那旷野里的灯光,茫然地想着,那些有灯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着的?是不是也有像我这么多的烦恼和困惑?

车子过了竹北,又过了桃园,中枬在椅子上不安地欠动着身子,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终于,他咳了一声,突然说:

“罗教授!”

罗教授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视着中枬。

“罗教授,”中枬说,“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在车子没到台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讲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过手来握紧了我的手。“我想和忆湄到台北后就宣布订婚,同时,我预备负担起忆湄的生活。我已经帮她租妥了一间屋子……”

“你是什么意思?”罗教授满脸的须发虬结起来了,眼光凶恶地瞪着中枬。

“我的意思是——”中枬镇定而坚决地说,丝毫没有被罗教授的凶样所折倒。“忆湄到台北之后,不回你的家,我已对她另有安排。”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忆湄?”罗教授低沉地吼着,眼光更加凶恶了。“荒谬!荒谬透顶!”

“我是忆湄的未婚夫!”中枬紧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罗教授,她在罗宅太不安全!”

“太不安全?”罗教授的眼珠几乎突了出来,“谁会吃掉她?”

“我怎么知道!”中枬说,“最起码,她在罗宅并不快乐,罗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

“我没有要逼走她!”罗教授叫。

“事实上,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在逼她!”中枬说,深深地盯着罗教授。“罗教授,”他一字一字地说,“忆湄是您的什么人?”慢慢地,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罗教授。“这张照片里的人又是谁?”

我对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我诧异地望望中枬,又望望罗教授。我不知道中枬在玩什么花样,但,罗教授却显然被触怒了,他的眼珠狂暴地转动着,须发怒张,握着那张照片,他的手发着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

“中枬,你以为你有权去窥探一个家庭的隐秘?”

“我想我有权要保护我所爱的人!”中枬昂了昂头,“我必须要使忆湄不受伤害!”

“谁会伤害她?”

“我不知道,”中枬望望我。“或者是那个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着她的人!罗教授,我想,您还是说出来吧,她是谁?”

罗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猜他很可能对中枬扑过去,如果这不是火车里,后果真不堪想象。中枬镇静地迎视着罗教授的目光,似乎一点也不肯妥协,他们彼此瞪视着,谁也不说话。车子继续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许许多多的灯光被抛在后面了,车子驶进万华站,灯光热闹了起来。罗教授低低地说一句:

“你知道多少?”

“并不太多,”中枬也低低地说,“不过,您继续保密太不聪明,世界上没有一件秘密能够长久保持,忆湄有权知道她自己的故事!”

罗教授低低地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中枬又开了口:

“假如你认为忆湄该住在罗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吗?如果她必须像个被收容的难民般,屈辱地寄人篱下,就不如离开罗宅,自由自在不受耻辱地生活!”

“耻辱?谁让她受了耻辱?”

“皑皑。她看不起忆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忆湄是个来投奔的孤儿!”

罗教授怔了怔,我敏感地觉得,他似乎颤栗了一下。车子进了台北站,播音器里在报告终点已到,中枬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地提起我的小兔子。我们向车厢门口走去,中枬说:

“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吗?”

罗教授跨下车厢,站在月台上,望了中枬一眼:

“并不完全平等。”

我跳下车厢,我们走过天桥,走出了台北站,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中枬凝视着罗教授:

“回哪儿去?”

“当然是回家!”罗教授愤怒地叫。

“您的家?”

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颤栗着。低声地,他说:

“是的,我的家,也是忆湄的家。”

中枬的眉头放松,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钻了进去。

“罗斯福路!”中枬对司机说。转头来看我:“你在干什么?忆湄?”

“我的小兔子,”我轻声说,“它在发烧。”

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