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比特错误[1]

遇见莉迪娅之前,泰勒的生活跟大多数人一样,与不断累积的名字有关: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奶奶说,“从此以后,他们只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远?”“永远。”

等奶奶给他读了《睡美人》,泰勒才觉得每个故事的结尾都像他父母的版本一样:“他们活着,甚至有时快乐,直至去世。”

——泰勒和其他所有孩子都在回避新来的男孩,因为他比其他所有人都高大,看每个人都像是要找碴打架。可是,在杨老师的美术课上,唯一的空位就在泰勒旁边,结果欧文·拉斯特跟泰勒成了最好的朋友。

——泰勒一直在看她。音乐结束时,泰勒刚要请她跳舞,她的约会对象就出现了。“那么,半个小时就陷入爱情是可能的。”他心想。写着“安珀·瑞娅”的小纸条被他用铝箔封进啤酒瓶,远远地扔进长岛海峡。

——每次有人叫“泰勒”这个名字,他们俩都会抬头。可是后来,那个下巴上有伤疤的瘦一点的孩子不再来上学,泰勒一直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旧金山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他看见海豹在渔人码头晒太阳时才改掉这个印象。

——在咖啡店可以随意使用的麦克风前,他读了一首诗,名叫《诱惑、痴迷、欲望和奉献》[2]。泰勒不理解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在笑,只有欧文身后的那位向他展示手中杂志上的香水广告。莉娜·莱曼跟泰勒约会了整整两个月,她最喜欢的香水是“嫉妒”。

——泰勒搬进新公寓后,在厨房的一碗新鲜小柑橘旁,发现了一份没人要的星图,然后他才知道天空中那颗亮星叫什么。每次他想起天狼星就会在嘴里体味到柑橘的香甜。

泰勒头一次看见她,是在两个街区外的全食商店后边的垃圾箱里。为了装上他买的有机土豆和散养鸡胸肉回家,他绕到商店后边去找一些空箱子(全食商店既不相信纸袋,也不相信塑料袋)。

她站在垃圾箱里,手里高举着一罐刚刚过期的橄榄。她穿着深蓝色的紧身无袖背心,露出手肘的褶皱和臂弯,晒褪色的姜红色头发不均匀地盘在头顶,由一个黑色发卡别住。零散的雀斑给她苍白的脸上带来一点活跃的色彩。

她转向泰勒,把那罐橄榄放在从垃圾箱里拣出的一堆东西上边。她的嘴唇干裂,是那种不顾医学统计任性吸烟导致的结果,她眼睛的颜色类似飞蛾翅膀。泰勒知道,她要笑了。泰勒还想知道她是否有整齐的白牙。

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泰勒觉得。

“你知道,他们扔掉的大多数商品至少还有一周的保质期,是不是?”她招手让泰勒过去,“来帮我搭把手。”

没错,她在笑了。

我们自认为知道一些关于记忆的工作原理。我们认为,对真实事件(比如你晚饭吃的什么)的记忆、对本来可能发生事件(比如你事后才想到的机智反驳)的记忆和对根本不可能发生事件(天使的眼睛也许会反射阳光)的记忆,都以同样的方式在神经元的层面上编码。区分它们需要逻辑和推理,以及一定程度的间接思维。对有些人来说,只要他们相信我们的现实构建在记忆之上,那要区分上述种种就麻烦了。如果你区分不开这几种记忆,那么别人就似乎可以让你相信任何事情。

哲学和宗教给人的慰藉都在于它们帮助人们区分记忆的种类,让他们一直坚持清醒生活中脆弱的真实性。

泰勒非常小的时候,奶奶是全世界他最喜欢的人。因为他的父母认为,孩子应该获悉大人理解的真相,而奶奶跟他们不同,她会填补泰勒知识上的空白——圣诞老人、复活节兔子和上帝。他的父母总是过于忙碌,经常还有点儿过于严肃。可是他的奶奶有一种安静祥和的感觉和提振泰勒精神的优雅。有几次泰勒的父母不在身边,奶奶带着泰勒去教堂。他记得自己喜欢那里的歌唱和彩色窗户,在宽敞空旷的教堂里,坐在硬木长凳上感受奶奶的温暖,特别有安全感。

奶奶去世时,悲痛击垮了泰勒。可是跟大多数成年人一样,他长大后只能以一种抽象的方式,回忆那种童年感情达到什么程度。他犯了“年龄决定价值“的世俗错误,还以为作为一个小孩,他对奶奶的爱肯定不够强、不够深。

然而,奶奶去世以后的许多年里,一段去奶奶家做客的记忆仍然折磨着泰勒。当时他大约五岁,在餐桌上玩桌游。泰勒兴奋地摆腿时,连续踢到奶奶的小腿上。奶奶让他停下,可他就是嬉笑着不听。最后奶奶朝他皱起眉头,威胁他如果再不停下就不许玩了。然后,泰勒对奶奶说了句“下地狱”。

在泰勒的记忆中,他看见奶奶的脸绷紧、失去颜色,接着,在他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奶奶哭了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父母不怎么信仰宗教,所以对他而言,“地狱”并不是一个神秘或强大的词语。当时他只是隐约知道“地狱”是一个谁都不想去的地方,就像是黑暗的地下室或者更黑暗的阁楼。因为奶奶哭了,他记得自己十分记恨她,甚至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