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1](第5/7页)

“这回我得去睡了。”我说。她点点头,然后告诉我可以用小厨房的微波炉热点吃的,就在驾驶室后方,走廊的一侧。

厨房十分狭小,几乎比一个橱柜大不了多少,里边有冰箱、微波炉、水槽和一台两眼的电炉。一切都井井有条,罐子和煎锅整齐地挂在墙上,碟子放在一层层的格子里,还绑着尼龙拉锁。我随便吃了两口,然后便寻着艾克的鼾声向尾部走去。

艾克为我留了灯。在没有窗户的卧室里,温暖柔和的光芒以及木制墙板既抚慰心灵又滋生睡意。这间卧室不大,墙边吊着上下两个铺位,艾克睡在下铺。在房间的一角放着有镜子的梳妆台,镜框的周围粘着叶玲家人的照片。

我忽然意识到,这才是艾克和叶玲的家。艾克曾告诉我,他们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有一栋房子,可每年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住在那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美利坚之龙”号上饮食起居,大多数的梦境也都是在这个小屋里各自的铺位上经历的。

一张中国民俗画报贴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上面是孩子在欢笑。装有艾克与叶玲合影的相框占满了余下的墙面,我一张张看过去:婚礼、假期、中国城市之旅,还有一张是在冰天雪地的湖岸边,他俩各举着一条大鱼。在每一张照片上,他俩都笑得那样开心。

我爬到上铺,在艾克的鼾声中,飞艇引擎微弱的嗡鸣也能分辨出来,当然这需要你用心去听。

没想到我有这么累,我睡过了叶玲这一班和艾克的下一班,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叶玲又在掌舵了。我们已经深入俄罗斯,正在飞过西伯利亚心脏地带一望无际的亚寒带针叶林。西伯利亚的东部与阿拉斯加隔着白令海遥遥相望,在飞往那里的途中,我们的路线愈加偏向东方。

我进入驾驶室的时候,她在听有声书。一见我进来,她就关掉了播放器,但是我告诉她没关系。

她听的是一本有关棒球的书,讲解普通观众应该了解的基本规则。正在播放的部分讲述了如何欣赏盗垒。

叶玲在那一章结束时暂停了播放。我一边饮着咖啡,一边和她欣赏在西伯利亚针叶林上空越升越高的太阳。苔藓林地被阳光照亮,点缀其间的沼泽和深冻的原始湖泊也露出了面容。

“跟巴里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我还看不懂比赛。中国没有棒球比赛,特别是在我的家乡。

“有时候,我和巴里不怎么忙碌,或者我的班次结束后陪他多坐一会儿,或者在我们的假期,我想跟他聊聊自己小时候的游戏、学生时代读过的书籍和回家度过的节日。可是这很难。

“即便是要分享我与表兄弟姐妹们一起放纸船这种简单而又愉快的回忆,我都得把一切解释明白:纸船的名字、比赛的规则、我们庆祝的节日、赛纸船这种风俗的由来、节日神灵的缘起和职责、兄弟姐妹的姓名以及和我是什么关系。等到都说完,我早已忘了想要分享哪一次的愚蠢经历了。

“我们俩都感到很疲惫。我曾努力解释清楚一切,可是巴里会感到厌倦,而且根本记不清中国人的名字,甚至分不出它们的区别。所以我就不再那样做了。

“可我想要同巴里有话可说,没有话题就要创造话题。巴里喜欢棒球,所以我就听这本书,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当我和他一起收听或观看棒球比赛并对比赛进程提出看法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

艾克驾驶飞艇经过了最北边的一段航程,我们沿着北极圈航行,仅在它南边一点点。在极北的纬度,日夜都失去了意义,我也在习惯6小时的轮班节奏,让我的生物钟渐渐与此同步。

我问艾克是否了解叶玲的家人或者与他们共同生活过。

“没有。她十分精打细算,每隔几个月就会给家里寄钱,邮回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像我一样努力挣来的。经过我的劝导,她才能对自己大方一点,才能像现在这样把钱花在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事物上。如今我们每次到了拉斯维加斯,她都会随我赌上几把,输点小钱。即便这样,她也是有预算的。

“我与她的家庭没什么交集。如果她为了离开农村的家,宁愿同一个陌生人驾驶飞艇在空中飘,那么我猜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同她的家人扯上关系。

“我肯定她也想念家人,怎么能不想呢?据我所知,没人能脱离家庭:从家人团聚到了解每个人的一切,到七嘴八舌地商量家事,我们需要这样的亲近,但也会想要独自离开。有时候我们还想二者兼得。我妈妈不怎么称职,从16岁起我就没有再回过家。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说完全不想念她。

“我给予叶玲空间。如果说中国人缺少什么,那就是个人空间。叶玲曾住在人满为患的棚户里,连一条自己的被子都没有,在记忆中她甚至没有一个小时是独自度过的。现在我们俩每隔6个小时才能相见几分钟,她清楚如何填补这段自由的时间,并渐渐喜欢上这样。这在她成长过程中是前所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