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第3/5页)

哨兵说,他是爱她的。可能是她先爱上他的,当然了,这无所谓。哨兵无法分辨出自己是在何时爱上了这个普通女人的,他经常在同自己解释时无能为力地坦白:当我发现我爱上她时,我已经爱上她了。尽管他已经隐约感知,这个女人仿佛另有所爱。他发疯一样想念她,世界仿佛经历了一场洪水,一切都七零八落地浸泡在爱的滩涂里,再无关的事物也能播放出她独特的身影,出现她呼唤他的声音。那时候的宵禁并不严格,他们幽会,轻触对方的额头呢喃言语,在一些细窄的小巷子里触摸彼此的灵魂。用不了多久,他便不再满足于偶尔的亲热,每天醒来,他渴望她安睡在自己的胸口;每次用餐,他渴望听到她在一旁敲击餐具的声响。感觉到这一切都难以实现,他开始厌弃自己那所空旷的房子,撕破空白的床单,怀疑自己的外表。之后的每次幽会他都会向她倾诉,说:“这多像世界末日之前的一次狂欢,你一离开我就无法生存。”

她仅接受他间隔许久的邀请,敏感地拒绝他过分的热情。那天,他一见面就告诉她,市政厅颁布了新的宵禁法令,以后再没有虚无的宵禁了,黑衣哨兵将走出阴暗的墙角,宵禁会变得名副其实,像这种幽会将永远地成为记忆。他现在承认,自己的陈述有些夸张了。他只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她沉默许久,忧伤地说:“那就让它们成为记忆吧。”瞬间,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平静,他情绪激动,冲她祈求,说如何才能永远拥有她。他要把她带回家,带到只属于自己的地方。他知道她会拒绝,甚至挣脱,但不曾想到她的拒绝会那么强烈,她叫喊着努力挣脱,这让他的内脏开始疼痛,他放弃了,颓然地站在那里,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崩塌。她稍作停留便离开了,没有一点儿变化值得让感情走出低谷。没人会注意到此刻正有一双蹙缩着的眼睛盯着自己,哨兵独自走过几条街巷,他有些后悔,但填满他的依旧是无边的碎屑。那是他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回家,他不会想到,以后笼罩着他的永远都是一个堆满文件的狭小空间,这里充斥着记忆和渴望的怒吼,正如置身其中他所怀有的心境。

女人

其他地方尚不知晓,在圣东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满足于自己的外表。而这个女人,她拥有更娇小的身体,不起眼儿的容貌和胸脯,弯弯曲曲的四肢和脖子。她长相普通,一如其他女人。青春期刚过她便经历了一次爱情,这让她发觉,相对周身的其他姑娘,自己是那么不易撼动。后来,有个可怜的男人说,他最喜欢的是她的腰,尽管它也难以摆脱平凡的命运。

那是个在情海中饱受苦难的男人,他像使用生命那样使用爱情,失恋让他爬上过圣东区最高的写字楼,但在跳跃那一瞬间,解脱了的身体变得异常轻盈,他像羽毛一般飘落大地,从此爱情的瓶子空空如也。他是个感情需要寄托的人,不久,他就在她身上重拾爱情的美妙感觉,与此同时,也重拾了因爱情得不到互动而产生的孤寂和苦闷。她拒绝他的一切爱意,对他的爱产生毫无缘由的恐惧,这让他永远找不到能在她身上激活爱情的按钮。可怕的是,再绝情的双手也挡不住感情的侵袭,她能轻而易举拒绝他的花朵却对他流露出的爱慕束手无策,就像她无法让自己不去闻他身上特别的体香。当他送去的花朵一次次在自己的手中枯萎,生命再次变得和爱情一样沉重。在一个初夏清新的上午,他在圣东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割开自己的手腕,血流成了一条欢快的小溪。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旁边生长在潮湿砖缝中的苔藓结霜枯萎,他被一层薄薄的冰层包裹住,永远地坠入了死亡和睡眠之间的夹缝。一旦身体睡去,他的灵魂便在她的脑海里醒来,失去平日尚需躲避的他,她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潜藏在这个女人心里的爱情刚被唤醒便随他死去,从此,任何花朵只要摆在她的卧室阳台便不再开放。

多年以后的现在。每次拒绝哨兵的情感都会让她获得一点儿满足,虽然这有悖于她的情感。这让那个冰封的男人开始一点点远离她的脑海,掩埋多年的自由和爱情开始从大地的裂缝中努力地探出头来。然而,她又能感觉到,一旦掉以轻心,接受了哨兵的爱,自己就将重新坠入负罪的深渊。那些东西仿佛永远挥之不去,离得再远还是能望见一个冰点,她还没有从那里彻底救出自己。关于那天晚上的争执,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也许她大声喊叫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哨兵就不会被关在黑暗的文件室里像不见天日的花朵一样渐渐失去色泽。现在,如他所说,他们的幽会永远成了记忆,不过不是因为严格的宵禁。这都是她的错。现在,每次忍不住要去探望他,她都要经过烦琐的申请和漫长的等待,这都仅仅是因为她在不必要的时候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