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

——艺术家的生命与作品

马青图

一位画家的作品因为他的死去方才得以完成,这种开场白马上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事情发生在1988年燥热的7月份,事发后的第二天,当地报纸的文化副刊对这件事做了简单的报道:一桩命案,死者是一位来自外地的民间画家,凶手则是他的一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四年之后,我遇到了那个走私倒卖霰弹枪的猎人,作为最近距离的旁观者,他主动提起这件旧事,在那句开场白之后,他对整件事情做了补充性的诠释。或许是因为狩猎者的本能,他善于收集看似无用的线索,并将足够数目的线索联系起来,最终发掘出本该一直沉寂下去的真相。

如果足够博闻强识,或者在壁画界打过交道,你就会听说过马青图先生和位于黄河南岸汝兰县古韵度假村的那幅《梁辞祝去》壁画。

马青图是画家马壮田于1963年收养的山东孤儿,这个孩子很早便对国画和西方油画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衷和天赋。马青图的养父马壮田并不长寿,这个身板单薄的民间画家奇迹般地挺过了“文革”时期残酷的个人灾难,却在1978年冬天死于一场高烧所引发的急性肺炎。1985年以后的马青图不到中年,却有着只在长辈身上才能寻得的严肃和沉稳,对艺术工作的痴迷导致他有些怪异和偏执,谁都不可侵犯他对自己作品的理解。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德才兼备的民间画家,善良温和却又寡言少语。只有路奈和红云才知道他的另一种品性——当别人擅自曲解他的画作时,当路奈让马青图失望,以血缘不同来质疑他们(或马青图和养父)之间的情谊时,他就会一改常态,暴跳如雷。有时候发根也竖立起来,整个人变得像一头恶战时的豪猪,这时候同他在外人心目中的形象可就大相径庭了。

而那幅本该画成国画的《梁辞祝去》壁画订件,经马青图数次带有威胁性质的提议后,最终征得出资人的同意,任由他绘制成了一幅双人场景的油画作品。这幅用欧洲古典主义形式创作的中国古代人物场景油画摆脱了同类画作被指责哗众取宠的命运,早在马青图逝世以前,它就已经名气日增,不时招引一些绘画初习者前来欣赏——造访壁画的人数并不算多,却也从未中断过,以至于度假村不得不使用围栏,以免画作受到观赏者们的无心损坏。

而我要说的是马青图的另一幅作品——他的遗作,一幅至今沉默无闻的油画,在我看来或许是他最好的作品,那幅归荷木县一座还算气派的天主教堂所有的壁画——《受难记》。

路奈

路奈比马青图小五岁,事发时他刚刚度过自己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一场低调的生日庆祝仪式过后,他预感自己的好运即将来临,这当然参照了他那姑且称得上不幸的过去。1980年2月,路奈的父亲接到了一个河北口音的女人打来的长途电话,随后慌慌张张乘火车赶去石家庄,从此再也没有音信。次年九月下旬,路奈的母亲死于山林迷路,她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进入并不荒凉的鸡公山中采拾野生板栗,中午忽然起了山风,雾气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山林。一周后她被后来进入山林中采板栗的两个女孩子发现,位置就在距山林边界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可以听到县城里的鹅鸣犬吠,她蜷缩在一株桐树下,已经没了气息。靴子、背篓和竹片夹规规矩矩地摆在一旁,空荡荡的竹筐里只落了两片桐叶——她没有采到一个板栗。

马青图和路奈之间的友谊建立在一种类似血缘关系的默契上,1970年,马、路两家曾做过短暂几年的邻居,两个人友谊的胚胎即诞生于此。1980年路奈的父亲失踪后,路奈的母亲把家搬到火车站附近,两个人的距离变远,相互眷顾的交往却更加频繁。案子发生后,一位年长的女教师时常哀叹着叨念,回忆起1970年马青图背着路奈帮自己在马棚推磨时的遥远场景。路奈的双亲相继离去后,马青图主动承担接济路奈的义务,开始为这个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兄弟提供生活保障,提供近似长辈对后生的照料,并对他的未来满怀着期望与祝福。与此同时,路奈对马青图也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对兄长的深情以及对恩师的忠诚。

马青图出发去荷木县之前,路奈和猎人进行过一次非法的交易。

每年的晚秋到初春,猎人都会回到老家蛰居。他患有天生的指关节炎症,天气转寒后,假使继续留在异乡,十指就会时常如触电般刺痛。1987年10月,猎人回到老家后,路奈找过他一次,他们约定在那座荒废的守林小屋里见面。猎人提前到了半个小时,把双筒猎枪悬挂在横梁上,等候着路奈的到来。猎人透过破损的百叶窗,看见路奈朝这边走来,那时正比约定时间早了七分钟。路奈穿着厚厚的皮衣,宽阔的领口上扣着一张灰黄色的獭兔皮草,仿佛正处深冬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