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鸟

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五彩斑斓的杂志。打开来,照片上的鸟群哗啦啦猛然地扑面飞来。

我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心不在焉地翻看这本鸟类学杂志。几乎没有什么读者,除了两个女人。她们分坐在两端,与我形成三角。

清晨的空气涨潮般涌进。我听见一些鸟在外面叫唤。我抬眼看见它们站在高压电线上。他们管这叫麻雀。

被什么惊动,麻雀忽然飞去了。

年轻的图书管理员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像猎枪枪口,全身散发着猫头鹰的夜半腐气。

太阳跃上窗棂的刹那,我看见我的坐姿映在桌面,是一只巨大的鸟。

我忙放下书走出去。

除了图书管理员向我投来奇怪的一瞥,那两个女人纹丝不动,看也不看我,只是专心致志研读手中书籍。

外面是沉沉的夜。十万年来我一直那么熟悉。星光有一点没一点地漫射。

我像惯常那样投入,于是也成了一片飞翔的夜色。

我的身影投在灯火渐稀的城市上。它的确是一只猛禽。

城市越来越小,被甩在后面。我激动地鸣叫一声。熊熊燃烧的恒星世界,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我的身影落在宇宙五彩斑斓的背景上。

这个背景就是那本打开的杂志。我确信没有人类能够读懂。

每一个字词和标点符号,都与星云、引力、微量元素对应。段落则构成了数学和物理法则。

奥兹玛每天通过图书馆中的杂志,向我传递宇宙的密码,使我在接近她时,不致陷入迷津。

翻开来的宇宙,在我身后扇动页面。我的翅膀被磁场鼓荡,渐渐成了张开的风帆。

我将回溯到五万年前的那个时空点,不舍昼夜地拨动拯救奥兹玛的机关。

奥兹玛,你好吗?是我啊。

我轻轻地降落在无人的荒原,一边想像五万年后这里的情形。这个地方以后叫做秘鲁。

我的影子因为能量的聚焦,而投射在了大地上,像是人类土著的图腾,再也抹不去。

人类的后代将为此迷惑,以为是外星宇宙飞船着陆的标志。

我把意识的触角收回。我感觉到,奥兹玛无所归栖的思想在附近痛苦地喘息。作为形体的奥兹玛已经不存在了。

奥兹玛,我已工作了十万年。也许你还要等上两千年。你知道还有几条弦的位置我无法确定。只有它们的重组才能让你进入自由时空。

这一切,奥兹玛全明白。要把她从囚禁点解救出来,只剩下最后一步。因此她也十分配合。

每天,我们都在取得进展。

但今天似乎有哪儿不对劲。往常,心烦意乱的奥兹玛一嗅到我的呼吸,便会乖乖地安静下来。但今天,她却有一种躁动。

她的不安是通过头顶的大麦哲伦星云显现出来的。那星云的一块区域正泡沫般急剧膨胀,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变绿,像夜空中的一个鬼魂。

奥兹玛,你怎么了?你得配合我的工作啊。

忽然,五万年后一个图书管理员的眼睛在星云中浮现。我悚然为惧。

但它片刻后便隐去了。

我决定提早中止跟奥兹玛共享思想交流的愉悦。我决定暂时忘却天幕上那恐怖和危险的意象。我把我的场与宇宙场相连。它们再次沟通奥兹玛的精神世界——不是通过杂志,它们形成的合力,正一节节地破坏着困阻奥兹玛的囚壁。

然而,今夜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奥兹玛,你要配合。我的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麦哲伦星云又一次膨胀开来,像一本撕烂的杂志。它展现出各个时空的弦。在某一条上,我看见了本不应出现的事物。

两只鸟正在风中啄食。它们的出现,扰乱了时序,使我不能继续工作。

一个声音传入:放手吧。

它犹如深沉的雷电。我被击中。我喃喃说:奥兹玛,已经五万年了,我一直待你不错。我不会放弃。等着我,我还会回来。

那两只鸟不见了。这时,群星也哗啦一声如鸟群散去,白昼展翅来临了。

新一期杂志的封面是一只北美秃鹫。它威武的姿态,像是宇宙的霸主。

我犹豫要不要打开杂志。

昨夜对奥兹玛的许诺浮现在心中。然而,那两只鸟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图书馆阅览大厅被窗外的阴天所影响,桌面上再没有我的投影。那两个女人今天没有来。除我之外厅中只有图书管理员。他正用鸡毛掸子拍打一排书架上的灰尘。

我趁他走到文艺类的后面,把手中杂志打开。第一篇的题目叫《论鸟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我吃惊地没有在字里行间找到我熟悉的密码。奥兹玛没能送来信息。

冬天来临,候鸟要南徙。文章是这么写的。我读着,汗沁下来。我甚至没合上杂志,便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