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第3/5页)

舞者静静观察我,应该能看出我的身体状况与预期相差太大。母亲和纳罗同样仔细地看看他,又打量我,应该也猜到舞者有什么顾虑。

“我知道我看起来比以前差很多。”我慢慢地说。

“不,孩子,你经历了那么多,身体当然虚弱。问题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舞者和母亲交换一个眼神。“可以吗?”

“他有权知道,直说无妨。”母亲和叔叔都点头。

舞者还是犹豫了一下,回头想找椅子,纳罗赶紧拉了一张过来,放在床边。他点头致谢,身子朝我探来,两手指尖靠在一起,像个尖塔。“戴罗,长久以来,有太多人对你有所保留,所以我希望从此刻开始不再有任何隐瞒。其实,直到五天前我们都认为你死了。”

“我的确是差点儿没命。”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事实上,九个月以前,我们就没有继续寻找你的下落。”

母亲握紧我的手。

“你落入敌人手中三个月,频道上就播放了行刑过程。他们找来和你长相几乎一样的人,拖到爱琴城塞大门阶梯上,宣读罪名,看起来似乎是继续将你当成金种。我们尝试过劫囚——不出所料,那是陷阱,我们折损了好几千兵力。”舞者的目光扫过我的嘴唇和头发,“受刑的人无论眼珠、身上疤痕或脸面都仿造得毫无瑕疵。我们眼睁睁看胡狼砍下你脑袋,将遗体毁弃在火星荒原上。”

我盯着他,还不明白这番话真正的含义。

“孩子,我们哀悼过了,”母亲声细如蚊,“整个部落、整座城市的人都很难过,还是我亲自领着大家捶胸高唱《消逝的悼念》,将你留下的靴子埋在提诺斯的隧道深处。”

纳罗双手抱胸,似乎想要压下那段记忆。“同样体态、同样五官,没人察觉有异,我真的以为自己又亲眼看着你死了一次。”

“高科技人皮面具,或者是直接找替死鬼做雕塑手术,又说不定只是数字特效。”舞者解释。

“但怎么办到的已经不重要。胡狼以金种的仪式处决你,没有揭露你红种的真面目。对他们而言,拆穿这件事有害无益,只会成为我们的宣传工具。于是你就跟以前想篡位的金种一样,接受公开处刑、杀鸡儆猴。”

胡狼说过,他要我爱的人深深受苦,此刻我便领悟到他的手段有多残酷。就连我母亲也无法镇定,眼中的伤痛越来越浓。她看着我,那张脸因罪恶感而变得僵硬。

“我放弃了。”她支支吾吾,轻声地说,“我放弃了你。”

“不是你的错啊。”我回答,“你被骗了。”

“可是塞弗罗没放弃。”母亲叹道。

“他继续找你,”舞者说明后来的事,“我之前觉得塞弗罗发神经病,但他坚持你没死,声称自己能感觉到,你肯定还活着。我都开口叫他把日冕头盔交出来了。他实在太执着于这件事。”

“到最后真的给他找到了。”纳罗说。

“是,”舞者回答,“找到你了。我错了,我不够相信你,不够相信他。”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狄奥多拉的协助。”

“她在这儿?”

“她有很多人脉可用,负责提供情报。通过珠伎酒店,狄奥多拉得知,居然有奥林匹亚骑士亲自前往阿提卡运送‘包裹’,而且要带回月球交给最高统治者。塞弗罗听了以后,认定包裹就是你本人,便投入大量资源组织作战,耗掉我们地底两个……”

舞者还没说完,我发现母亲的眼睛一片蒙眬,注视着天花板的灯泡。她会有什么感受?作为母亲,目睹儿子遭人如此凌虐,满身伤痕,连话都讲得断断续续,眼睛无法对焦?不知世上还有多少母亲体验过这种滋味:儿女好不容易从战场回来,心却早已丢失,冷酷现实的毒素渗透骨髓,再也不是她过去的宝贝?

九个月了。她在心中埋葬了我。现在我又爬出坟墓,她则因为自己没有坚持到底而内疚,当战火再度将我卷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无奈。这几年来,我追逐自己的目标,不知拿多少人当垫脚石,假如眼前我这条命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想要做得正确,我必须正确。

“……现阶段最大的问题并不是物资,而是需要的人力……”

“舞者……先停一下。”我开口。

“停一下?”他皱眉不解,瞟了纳罗一眼,“怎么了吗?”

“没怎么,但我早上再跟你讨论。”

“早上?戴罗,太阳系都要天翻地覆了。我们失去其他红种的合作意愿,阿瑞斯之子撑不过今年,不赶快重回正轨绝对不行,只有你……”

“舞者,我还活着。”我心里也有好多疑问:关于这场战争,关于其他朋友,关于我被击败的细节——关于野马。但这不急于一时。“你知道光是活下来就够幸运了吗?光是还能见到你们,就够幸福了。已经六年了,一家都没团圆,所以等到明天好吗?明天我就和你们重回战场。今晚我想跟家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