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脑电波受害者(第3/5页)

有一天,我被告发了,罪名是收听敌台,恶毒攻击林副统帅——那时,林彪飞机坠毁的事国内还没有公布,大家都以为他依然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于是,收音机被缴获,我也受到了严厉的处罚,被关在连部的小黑屋里半个月才被放出来。但是,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有乌仁哈沁,有她给我送饭。我甚至没有想过,是谁去告的密。那时的我,就是那样没心没肺,睥睨生活中的艰难和危险,只沉浸在乌仁哈沁带给我的爱情和肉体欢娱中。

这段快乐时光的结束,起于我接到的一封电报。电报说我的母亲在山西乡下去世,父亲也病得厉害,希望能见我一面。我把这件事告诉乌仁哈沁,她抓着我的手哭了,说害怕我去了再也不回来。我说,因为有她在我一定会回来,更何况天下虽大,草原之外哪里还有我的容身处?

劝通了乌仁哈沁,我拿着电报去找连队指导员请假,却被拒绝了,因为我依然是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属于被管制的对象,只有劳动改造的义务而没有探亲的权利。

我熟读《孙膑兵法》,知道孙膑靠装疯而躲避庞涓迫害的故事,决定效仿他。于是我开始装疯,吃牛屎给人看。我没有告诉乌仁哈沁实情,以保守秘密。为了演得更逼真,我把乌仁哈沁家的蒙古包砍坏,甚至不顾她的眼泪,用拳头击打她。装疯装得最厉害的一次,我拿着斧头在连队追杀指导员。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那是1971年的夏天,连指导员穿着一件白衬衣,他跑的时候,没扣纽扣的衬衫被风吹起,我看准了,一斧头劈下去,将衬衣的背部从背心处到下摆划为两截。

我因疯狂报复革命干部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老账、新账一起算,关进了东乌旗的监狱。这一次,我是真的害怕了,在监狱被打得豪气全无,只想活着出去,好到母亲的坟上祭拜,去见父亲一面。乌仁哈沁也没再给我送饭,甚至连面也没有露。

在恐惧之中,我开始回想:收音机的事是谁告的密?我一个人住一间小土坯房,平时也没有别的知青来串门,要是有人告发我,最有可能的就是乌仁哈沁。

我想她,也恨她。随着在监狱里一天天关下去,仇恨超过了思念。

我再一次疯了,这一次不是装的,是真疯。整日里在牢房里号叫,像孙膑那样,把屎往自己的嘴巴里送。疯的时候,还少一些痛苦,清醒过来,我便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总觉得有人要告密、要害我。

我脑子里有那么多反动思想:思念自己的反动父母,这是划不清界限;想找出把母亲害死的凶手(如果有的话),这是疯狂反扑;迷恋和乌仁哈沁在草原上打滚的日子,这是生活腐化堕落;我甚至想到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地方看一看,到苏武牧羊的地方看一看,这是个人英雄主义,更是里通外国——那两个地方现在分别在蒙古国和苏联;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我真的想到过跨越边境线,跑到蒙古国和苏联去。

他们想害我!

是的,每个人都想害我,连里的、团里的、师里的人,还有乌仁哈沁!

他们用仪器探测我的大脑,搜寻我的脑电波,要找出我的反动思想!然后再枪毙我,置我于死地!

过了两年多,我被放出来了。林副主席叛国的事已众所周知,连指导员也因为奸污女知青被判了刑,我的罪名不成立了。我依然回到草原上,当一名羊倌。

我害怕见到乌仁哈沁,害怕她再次告密,又暗自希望见到她,但是她并没有再出现。我害怕所有的人,怕他们告密,因此不跟任何人接触。我也害怕羊群告密,时常会用套马杆痛打它们。害怕我的赤兔马告密,我用套马杆套住它的头,四面八方乱拽,威胁它:要是再敢当告密者,我就这样勒死它。

但是,他们搜集我的脑电波,勘察我的思想,甚至控制我的思想、我的身体,让我整日梦魇,我却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受迫害妄想症,那位年轻的军师应该接受治疗了。”司空炬心想。而王是非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我知道,金属网是可以屏蔽电波的,于是找来各种金属丝,编织了一顶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在物理学上,这叫法拉第笼。草原上要找到这些东西并不容易,因此,我的帽子也显得很是五彩斑斓:有铁丝、铜丝,有铅灰色也有亮橙色,有长有短。

不过,这顶帽子也并没能救我。他们的仪器功率太强大了,我依然时时刻刻感受到身体的异常和大脑的疼痛。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甚至能察觉到仪器勘察我脑电波时引起的一圈一圈的震荡。

我决定逃离。

有两个方向:一是向北,进入蒙古国境内,那算是真正的投敌叛国了;二是向南,到山西去拜母亲的坟。但到了蒙古国语言不通,如何谋生实在是个问题,我没有成算,最终还是决定向南,希望能通过这一次逃亡见到父亲,并且摆脱脑电波仪器对我的监视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