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界(第2/6页)

公寓售价不菲,客厅和独卧、厨房和浴室之间都严丝合缝,一点窄道不留。莱恩的姐姐艾丽斯·弗罗比歇和她那位出版商丈夫住在22层一间稍大的公寓,莱恩曾跟她说:“大厦的设计师肯定是在太空舱长大的——我好意外这墙壁没有弧度……”

起先,莱恩觉得这片开发区的混凝土景观略不亲和,潜意识里,让人觉得是设计了打仗用的。刚刚从神经紧绷的离婚事件中脱身,莱恩最不想要的就是每天早晨望向窗外的时候,还得看到那些混凝土碉堡。

不过,艾丽斯很快就拿这豪华大厦里美好的生活前景来宽慰他。她比莱恩大七岁。在弟弟离婚后的那几个月里,她为他的现阶段之所需做了个精细评估,之后尤其强调大厦生活的诸般便利、尽享私密——“你可以独自住在这么空的楼里呢——想想吧,罗伯特,”又前后矛盾地加上一句,“何况,满大厦里的各种人都是你该去结识的。”

姐姐提到的这一点,莱恩在去大厦实地考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两千名住户本质上是同一类人群,他们都是富有的专业人士,有若干律师、医生、税务顾问、高级学者、广告业高管,还有好几位飞行员、电影业技术员,以及合住一屋的三位空姐——若以财力学历这类惯常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他们都拥有相当一致的品位和态度、时尚和风格,相互间接近得恐怕超过任何你能想到的社会群体。这样的一致,全都一览无遗地反映在停车场上一时之选的各家车款、大厦内优雅得略显程式化的装潢陈设、超市里复杂考究的精选熟食和住客们自信的腔调口音当中。简而言之,这样一个完美的背景,足以让莱恩融于无形。而莱恩“独自住在这么空的楼里”此一热切愿景,与既成事实的差距之小,也远超他姐姐的预期。整幢摩天楼就是一台庞大的机器,其设计目的就是服务于生活;其服务对象并非成群成堆的住客,而是分隔开来的逐个个体。空调管道、升降电梯、垃圾处理滑槽和电气开关系统的工作人员们为居民提供着无尽的照料关怀。一个世纪前,这样的服务可得一军团仆人不眠不休才做得到。

撇开这一切不说,在这片区域买公寓还有一个原因:莱恩到附近这家新建的医学院任职生理学高级讲师了。干回医生老本行的这个念头也又一次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不过他还是告诉自己:也许这摩天楼里还真就会住着他的病患呢?莱恩替自己打消了对公寓天价的疑虑,签下九十九年契,搬进来占了这峭壁上的千分之一席。

头上面的派对喧嚣依旧,还仿佛被大厦周围上升的气流放大了音量。最后那一点儿气泡酒闪着光,顺着阳台的沟槽淌进了锃亮的排水管。莱恩踩在冰凉的瓷砖上没有穿鞋,玻璃碎片上脱落的酒瓶标签粘到了他的光脚上。他立刻就认出这是个专仿昂贵香槟的牌子,在10层的酒廊可以买到冰镇的,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火的一款。

这酒前一晚他们也才刚喝过,就在艾丽斯家的派对上,可以说当时也发生了一件令他措手不及的事。因为那天整个下午都在生理学实验室做演示,莱恩到晚上还亢奋得静不下来。他注意到一位风采迷人的宾客,不意竟发现自己已卷进了一桩小矛盾。对方二人是他25层的隔壁邻居。一位是矫形牙医,名叫斯蒂尔,年纪轻轻很有企图心的样子;另一位是他的妻子,是个个性强势的时尚顾问。莱恩和他们醉醺醺聊了半道,才蓦然警醒:因为两户共用的垃圾槽的事儿,自己已经把他们家得罪得不轻。小两口把莱恩逼进了他姐姐吧台的死角,斯蒂尔用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向莱恩开炮,活像哪位牙科病人没管好自己的嘴而把他激怒了。他的瘦脸上方顶了个中分头,让莱恩联想到电影里某一类性情古怪的角色。斯蒂尔步步迫近,莱恩有些许期待对方也给他的牙齿上一把铁钳,上牵引器也行。急躁却又迷人的斯蒂尔太太也没放过莱恩,她多少也是被莱恩给惹火的:此人干什么都是随随便便,彻底没把“生活在这大厦里”当成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此人喜欢午餐前喝鸡尾酒,还喜欢在阳台上裸体日光浴,从头到脚那股游手好闲的调调显然让她焦躁。她无疑认为,在莱恩这种三十出头的年纪,理应在咨询公司那种体面地方每天上班十二小时,还要像她丈夫一样全方位提升自己;她认定了此人是医护行业中的一个逃兵,由某个秘密通道逃去了一个不太需要担当的世界。

这种小口角让莱恩错愕。早在刚搬入公寓,他就立刻觉察到周遭赤裸裸的敌意多得惊人。摩天楼自带了第二重活法儿;艾丽斯家派对上的这场对话在两个层面上并行推进——在专业级八卦的泡沫之下,没多深,便是个人恩怨的硬壳。莱恩时常感觉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等着有谁惹出一个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