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界

后来,罗伯特·莱恩医生坐在阳台上嚼着狗肉,回想过去三个月里发生在这幢巨型公寓楼中的件件奇事。如今一切都已回归了常态。想当初,却也并未显露出苗头或是节点,众人的生活就已显而易见地步向了越发险恶的境地,这颇令莱恩诧异。这幢大厦拥有四十个楼层、上千间寓所,那些建在半天高的超市、泳池、银行和小学,还未报废却已无人光顾,以此,摩天楼为暴行和冲突提供了百般充裕的条件。当然,只要还有选择,莱恩绝不会让自己位于25层[1](1)的这间寓所也变成前哨阵地。离婚以后,他花了大价钱,在这些犹如嵌在峭壁上的诸多公寓里买下了其中一间,为的就是它的清净、私密。然而够稀奇的是:尽管莱恩已小心远离这楼里两千住户的一应大小是非,可当初,第一起大事件偏就发生在了他家的阳台。此刻,他正蹲在这阳台上,傍着用电话黄页升起的一堆火,啃着德国牧羊犬的一条后腿,打算用餐完毕就去医学院给学生上课。

三个月前的一个礼拜六,早上11点多,莱恩正在准备早餐,客厅外的阳台上一声炸响把他惊了一跳。一瓶气泡酒自50英尺高处落下,被雨遮打了个绊儿砸进他寓所的客厅阳台,轰开满地。

客厅地毯上,星星点点尽是酒沫和玻璃碴。莱恩光脚站在锋利的碎片当中,看酒迸着气泡在碎瓷砖面上横冲直撞开来。头上面,31层,一场派对正欢,那种刻意为之的热络攀谈和咄咄逼人的刺耳乐声连莱恩都能听得见。大约这酒瓶子是搁在阳台护栏上,被哪位不当心的客人碰翻了掉下来的;至于这枚液体导弹究竟投到了哪儿,不用说,派对里没谁会抱有哪怕半点的关心。莱恩早就发现了:这摩天楼里的人,从不在乎那些住在自己两层以下的住户。

莱恩想出去确认一下到底是楼上哪一家,于是起身,跨过那摊泡沫走出了客厅。再坐在那儿闻酒味儿,他就该成全世界宿醉最久的那一个了。莱恩靠着护栏小心探出身子,数着阳台一层一层往上找。只不过,这40层高的大厦还是庞然得让他眩晕,他赶紧将视线落回瓷砖地板,靠着门框收收神。毗邻的摩天楼,最近的那一幢也离了有四分之一英里,空间之开阔,令他几乎失去平衡;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住进了摩天轮的某个舱里,被永远地悬停在了300英尺高的地方。

即便如此,这摩天楼带给他的振奋依旧不减。五幢一模一样的大厦当中,这是最先竣工且有业主入住的一幢。整个开发区地处河北岸,占地一平方英里,附近是废弃码头和仓储区。五幢摩天楼在开发区东线一字排开,面对着暂时还是个混凝土空池的人工湖,周围则是停车场,以及各种施工设备。湖对岸是一座新近落成的音乐厅。它的一侧是莱恩任教的医学院,另一侧则是一家电视台工作室。放眼四野,在大片划地待兴的十九世纪老排屋和空置旧厂房之间,这一方的玻璃与混凝土以其规模的宏大和坐拥河畔的醒目位置,将这整个开发区与周遭的破败截然区分开来。

延河向西两英里便是城区。于空间、于时间,伦敦市中心的那些写字楼已然属于一个迥异的世界。因为交通尾气的遮蔽,那些玻璃幕墙和通讯天线模糊难辨,莱恩对从前的记忆也是如此。六个月前,莱恩卖掉了自己在切尔西[2]的住所,栖身这摩天楼,一下子先进了五十年,远离了局促的街道和拥堵的交通,从此他再也不必在高峰时段挤地铁,去老教学医院的多人办公室里指导学生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生活的维度是空间、光线与一种微妙的匿名感。现在,只须驱车五分钟,莱恩就能抵达任职的医学院生理学系,而除了为此出门,他的日子就全在这摩天楼里过,什么都不缺,就跟这幢楼一样。实际上,这公寓大楼就是一座垂直的小城,两千住户被装箱叠上了天。全楼归住户共同所有,由驻楼物业经理及一组员工来管理。

大厦整体尺寸惊人,其配套服务的规模亦相当可观。整个第10层用以开辟中央大厅,宽阔得堪比航母甲板,配备了超市、银行、美发沙龙、游泳池和健身房,更有一家贮货丰富的酒廊和一所专为业主子女开设的小学。往上,第35层,另配有一个小型游泳池,还有桑拿浴室和餐馆。这种供过于求的便利真叫人倍感欢欣,也令莱恩越来越少离开大厦。他搬出自己收藏的唱片,奏响新生活的乐章;而当坐在阳台上看向下方的停车场和广场的时候,虽说只住在25层,他也依然有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在俯瞰天空,而非仰望。每一天,那个塔楼林立的伦敦市中心都在离他越来越远,像废弃的星球一般慢慢从他的脑海里转离出去。此刻,视野低处的音乐厅和电视工作室有着平和的、无拘无束的几何线条;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方的城市天际线——它参差零落得如同一张患不明精神疾病的人的脑电图,还被干扰了波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