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衰人不死

为了这次的派对,萨姆在回收再生区里占据了一个废弃的轻工品加工单元。“星期三”没有直接去那儿,她先向上走了两层,来到一片乏味无聊的中产阶级住宅区,找到一间公共洗漱室,用里面的设备把自己修整一番。尽管她擦掉了靴子和紧身裤上的脏东西,还让夹克在马桶上执行了自动清洁程序,可她的头发还是一团糟,心情也坏得要命。那两个卑鄙的贱人竞敢跟踪我?她把双唇调成蓝色,眼睛四周的皮肤则是怒气冲冲的黑色,接着又好歹把头发梳理成近似整齐的模样。突然她停了下来。“气死我了。气死了!”

她摇摇头,镜子里那张面孔也朝她摇摇头,随后眨了眨眼。“亲爱的,我能提个建议吗?”镜子问道。

最后她听从镜子的劝告,把自己的装束换成了一件样式纤柔、色彩鲜艳的纱笼,腰间围裹着一道丝绸彩虹,闪烁出透明的光华。这副打扮与她的心情并不相配,但她不得不承认,换装确实是个好主意——她的夹克倒是善解人意,知道她一肚子怒火,便在双肩上冒出来一根根长钉,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发怒的刺猬。如果不采取措施让自己显得柔和一点,整个晚上肯定人人都要躲着她。一切完成之后,她通过镜子给萨姆的聚会接待员打了个电话,勉强把自尊心吞下肚,请对方告诉她该怎么走。这场派对差不多是随意而定,并未事先安排,所以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只要一路上没人尾随她去那儿就行,而她并不打算一晚上被人盯梢跟踪两次。

萨姆占据的这套空厂房比地下贫民窟还要低两层,现在被油漆喷溅弹涂成了黑色,还搬进了一堆质量低劣的家用设备。房间的每个角落中,一根根灯管被钉枪固定在橡胶状的绿色泡沫塑料上,闪动着怪异的光芒。座椅的设计样式充满了死亡气息和异国情调,尽是些生满了钙质畸胎瘤的编结制品,做成死人肋骨和下颚骨的形状,那些畸形的瘤子都是从生物珊瑚培养槽里采来的。吵闹的华尔兹舞曲像霰弹枪一样震耳,被一台疯狂的人工智能DJ设备回馈处理之后,简直就像尖叫一般,冲击着“星期三”的耳膜。这里有一座吧台,坐满了傻瓜和更傻的傻瓜,机器人侍者喷吐出一份份酒精饮料,为众人递上大麻烟卷和粉红噪音发生器。“星期三”不情愿地承认,萨米确实懂得怎么办派对。这些家境富裕的城市年轻人在打合法化的擦边球,总爱在他们这个高度系统化社会所允许的范围内,尝试着一点点风险。一只猫趴在废弃的溶剂罐顶上,耷拉着一条前腿,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星期三”朝它咧嘴一笑,而它恼怒地甩甩尾巴,把头转向了一旁。

“星期三!”一个肥胖的小伙子在叫她。是猪头皮格,今天他戴上了隐形眼镜,汗水在地狱般的灯光下泛着红光。他抓着一只半空的玻璃杯,里面可能是啤酒。

“猪头皮格。”她朝四周看了看。猪头皮格很兴奋。猪头皮格总是很兴奋,对自己的杂环化学课总是抱有一种令人生厌的虔诚之感:他是个沉迷于生物学研究的怪物。他的皮肤下面有十公斤的棕色脂肪细胞,充满了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怪异的有机化学作用,正在热火朝天地工作。他一直在尝试为自己油腻腻的实验培养出更出色的脂质体。据说那玩意儿能让他保持兴奋,但相当易燃。如果哪天有谁为他点上一根大麻烟,他可能就会像古时候的人体炸弹杀手一样炸开。“你见到菲了吗?”

“菲?别跟菲奥娜缠在一起了!她无聊得要命。”

“星期三”头一次细细打量猪头皮格。他的瞳孔缩成了针眼大小,而且呼吸很困难。“你嗑了什么药?”

“傻药。我搞了点儿相当不错的羟基三萜化物来摆平老式的乙醇脱氢酶,这倒让我自己好好体验了一下啤酒和宿醉的滋味。你带什么来了?”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她的袖子。“星期三”不失礼貌地躲开了他。

“什么也没带,就我自己。”她答道,心中暗暗做着品评。猪头皮格在清醒的时候能够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但喝醉的时候就不可能了。“只有漂漂亮亮的我自己,肥小子。菲在哪儿?”

猪头皮格咕哝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他的身体直打晃,一些酒液溅到了脸上。“隔壁房间。”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今天可真够我受的,瞎琢磨了一上午,太费劲了。我现在还显得很蠢吗?”

“星期三”盯着他:“两千三百六十二的立方根是多少?”

“嗯……六点九……点九七……点九七一……”

她留下猪头皮格慢慢用令人头昏脑胀的牛顿数学近似值去解她那道捉弄人的难题,悄悄溜进了黑暗之中,就像一个皮肤苍白的鬼魂,身上披着样式精巧的黑色破袍子。这件神奇的变色裙太妙了,让人想起久已被遗忘的死神祟拜青年团。她尽量让自己在猪头皮格面前显得更成熟老练,甚至有意屈尊生出怜爱之意。猪头皮格总是沉迷于自卑而不能自拔,这倒让她自己那种孤僻的离群之感稍稍得到了缓解。这个世界充满了愚蠢的呆子和离群索居者。七角星系不仅是勉力营造辉煌成就的温室,也产生了许多难以适应环境的聪明货色,即便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法融入这个社会,但聚到一起则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综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