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沉没的国度 1(第2/4页)

三个人一言不发地碰了一下杯。身材高大的总务长官酷似职业摔跤选手,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行了个礼便向房门走去。官房长官起身跟了出去,接着首相也立即追了出去。

在官邸的过道里,官房长官离走在前面的总务长官数米之远,他边走边对首相耳语道:“是内阁改革吗?”

首相一脸从容。“目前的骚乱告一段落之后……”首相绷着脸严肃地说,“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明天见到副总裁和干事长再说……”


两名内阁成员离去后,首相一人返回客厅,又喝了一杯白兰地。地震后,他的家人去了信州,宽敞的官邸里只有中年女佣和全权处理私人事务的管家以及警卫。首相吩咐这些人暂不露面,所以,官邸中好像只有首相一人似的静得出奇。

太不可思议了……醉意中感到一阵倦怠,首相用手揉揉眼角,闭上眼睛,倦意一下便从脑后袭来,像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从身后将他拉向无底的深渊。片刻,他把头靠在椅子的后背,任凭身体往下坠落,这种坠落之感使他隐隐约约看到远处深灰色浑浊的雾气中飘浮着某种东西。

那东西就是奇妙的“抉择”。

职业“政治家”,应该说是 “孤身抉择”的专家。所谓“权力”,其实也是“抉择”中的产物。所以,“权力者”骨子里必定具备着千百年来所积淀下来的“超凡感召力”。这便是这位不到六十五岁的 “年轻”首相确信不疑的理念。也许政治从来就不能够“合理化”,至少政治的过程变成一种 “逻辑——涵盖概率的意义——过程”还为时尚早。就算计算机突飞猛进地飞速发展,政治演变为一种游戏规则和选择公理融为一体的自动化机器指日可待——然而,即使到了那一天,某些具备超凡能力的人以其敏锐“感觉”和强大感召力的“决断”,在某种特定的场合,一定会战胜庞大的计算机系统的。这是因为在所谓“政治抉择”中,有时候必须直面连计算机都不能完全预见的黑暗未来而选择勇往直前。计算机常常是依据“过去”和“外围”的数据,按概率的百分比的形式来预测“未来”的。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人类却能够凭第六感觉惊人地发现计算机所不能描绘出的“捷径”。如果按计算机提示进行抉择,那么“情况”模式发生变化,其概率也要发生变化。因此,计算机只有在变化中重新进行新的预测和计算,然后再决定新的抉择方向……即使与“Z”字形“布朗运动”[39]的实际运行方向完全吻合,其结果也不过是在宏观上描绘出“可预期的最佳抉择”的轨迹而已。但是,假如计算机一开始就能锁定“最终预期”的最佳状态,朝着这个“最终预期”以“最短距离”的运行模式进行选择,那么,在充满强大惯性且错综复杂的现实当中,巨大规模的“布朗运动”在运行中所付出的各种各样的“代价”岂不是可以减少到最小吗?更何况,“现实”是一个由大大小小的、振幅和运行速度各不相同的“现象体系”相互影响,呈模糊状态的、巨大而复杂的“复合体系”。在当前,计算机还不能容纳所有的“现实”,它还处于不成熟阶段,在它的历史记忆中也还没有积淀那么多的“实践成果”。即使把所有的数据输入计算机,未来一定还会留下“不可预见”的黑暗部分,就像“拉普拉斯魔法”所展示的那样……

首相曾憧憬过,如果出现可以做出任何 “决断”的计算机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好啊……到那时,人们已不需要 “政治家”这个职业,也许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时代。人类犹如依靠机械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一样,也从“政治责任”这个痛苦的精神负担中彻底解脱出来,这一天会到来吗?

“这样的时代恐怕永远不会到来……”首相想。

计算机以及庞大的善于运作的官僚群体反而使“抉择”控制的事态日益扩大,让 “决策者”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曾经无数次出访国外、与各国首脑会晤的首相想起了一段令人触目惊心的经历。那天,在白宫的一个午餐会结束后,大家正在轻松地交谈,总统先生与日本代表团的成员谈笑风生,首相趁着谈话间隙离开了一会,与高个子的特别助理闲聊,这时他无意间回头,正好从侧面看到总统先生扭向一旁的无奈苦笑。他从这位拥有世界最先进的情报系统和组织严密、出类拔萃的内阁成员的美国总统那优雅的苦涩微笑里,读到了一种隐秘的、常人难以想象的凄然的孤独。

那一刻,首相看到的是总统习惯性微笑的嘴角和不笑的眼睛之间流露出来的冷酷无情……就像从不太合身的衬衫袖口窥视到不洁的内衣袖口一样,让人不忍去正视的凄惨孤寂……尽管职业的训练使总统从容淡定,但在看到他的一霎,纯属个人的愧疚像来自心底的寒意浸透了整个身体。这一刻,首相就像看见总统露出毛茸茸的屁股坐在马桶上一样,而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他人龌龊的隐私中,这种令人作呕的感觉让他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