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6/7页)

武伯英沉默不语,眼睛盯着棋局,回味刚才的话语。一番交谈就使命运转变到另一轨道,也是神奇,也是激荡。这时王立突然出现在门口,伸头进来说了声饭好了,就转身回堂屋收拾饭桌去了。武伯英被点醒,抬眼看看座钟,已经接近三点。葛寿芝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猛向棋盘吹去,把那层灰尘尽皆掠净,惊得武伯英赶紧躲避。

葛寿芝神秘笑笑,既像对棋又像对人。“奥妙机变,回头再想。带你见过蒋鼎文、胡宗南,就算拜过了真神。刘天章、徐亦觉这些小鬼,你自己相处。我不想见这些后辈,他们没资格。”

吃完午饭出来,三点刚过。武伯英要叫黄包车,被葛寿芝阻拦,两人沿着后宰门街一直朝东走去。走到后宰门与北新街十字,武伯英才搞懂了他步行的深意,刻意路过八路军办事处。葛寿芝站在十字西北角,看着马路对面七贤庄,驻足良久,感觉复杂。七贤庄的四合院建筑群,在四面街上都有小门楼,形成一个独立街区。内部既可以相连,也可以独立成户,出入方便,门径繁多,实在是秘密工作的好场所。共产党在西安的核心,中统、军统,警察、宪兵,都舍得下血本。二人都有职业敏感,从这里看去,仅南、西两面的特务就不下十人,有卖烟的、卖水果的固定暗探,也有歇脚的假车夫,闲逛的流动盯梢。还有两个特务根本就不掩饰,靠在路边树上抽烟,死死盯着一个院门。

葛寿芝看了良久,才迈步拐弯朝北行进,武伯英紧步跟上。葛频频低声感叹:“再也回不去了,只要掉头,就别想回头。中国两个党,一个叫我自新分子,一个叫我叛变分子。我被共党骂了十几年的叛徒,深明了一个道理,人一旦被定性,就很难翻案。”

葛寿芝余光见他默默点头,表情看似悲哀,语气听似无奈。“国共联合北伐,我以共产党身份加入国民党,没料到刚胜利,国共反目,我就被形势留在了这边。还是因为器重我的人才,进了特工总部,成了培训基地主任。才能是把双刃剑,有时候能救命,有时候却害人。但没才能,又是最大悲哀,庸庸碌碌,终老一生,最没有意思。”

沿着北新街走到崇廉路与北新街十字,过马路朝东上了崇廉路。恰好经过那座被爆炸的宅院,葛寿芝根本没兴趣,只顾走路。武伯英看了几眼,院中有些杂人,正在收拾废墟。“我估计,地道口找见了,用炸药给炸塌了。”

葛寿芝没有理会,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从沧桑感慨中抽脱不出。一直走到蒋府大门前,他才站在树荫里,面朝东一动不动,等武伯英前去通报。看门的军人不知道约见之事,他说了葛寿芝的名号,人家也不买账,只拿轻蔑的口气驱赶。武伯英尴尬地回头看看葛寿芝,他这才走了过来,把证件拿给带班排长验看。排长仔细验看了证件,立正敬礼,双手交还,亲带两人进门。中统高官的证件非同凡响,三人进到二道门时,恰遇蒋府管家在此,排长连忙报告求见之事。管家果然知道这个约会,赶紧谦逊致歉,把二人再朝内宅引去。

“你知道这两年,你丢掉了什么吗?”葛寿芝跟着管家,看都不看武伯英,带着惋惜低声数落,“就是体面,你和蒋府这么近,都不认识你是老调查处长。”

武伯英苦笑道:“调查处,早都没了。”

进书房门时,武伯英抬眼看了门口挂钟,差两分钟不到三点半。他看完表低头,书房内间突然飘出来个年轻女子,毫无征兆,也无脚步声,直和鬼魅一般,惊了二人一跳。管家不以为意,没看见似的见怪不怪,安排两人就座布茶。二人觉得她神秘兮兮,坐下了还看着。年轻女子一身月白连衣洋裙,显得清爽利落,过肩长发原本披散,因为天热分成两股,在耳后侧畔扎成两束,垂过肩头落在两胸。五官有着江南女子的小巧秀丽,只是眼睛非常特别,与普通人恰好相反,大眼角在外小眼角在内,天生有种波斯猫似的妩媚,眼神却一点也不妩媚,透着清亮。

女子看了看二人,要出门时突然站住,反身盯住武伯英:“我见过你。”

武伯英被这句没来由的话魇住,有点面熟却没有丝毫印象。“你认错人了。”

女子笑了一下,带着春意又挂着霜花。“没错,就是你。我天天见你,你没见过我。你是后街上的那个病人,早晚各一次,都要去革命公园散步。恰好我每天早晚,都要在前楼的窗口,看看公园风景,你算是风景里的人。傍晚你带着胡琴,喜欢在万人冢前的亭子里坐,拉几首曲子。你走路不太灵便,却风雨无阻,我看你散步,也是为了恢复病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