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丽达知道自己的伤势致命,但又不可能迅速而轻易地死去。现在几乎不感到痛了,只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越来越厉害,而且渴得要命。但是又不能喝水,所以丽达就把布条往水洼子里浸一浸,然后湿润一下嘴唇。

瓦斯科夫把她藏在一棵大云杉树脚下,用树枝把她遮着,然后就走了。这时候还有枪声。但很快就突然沉寂下来,于是丽达哭了。她无声地哭着,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泪珠在脸上滚滚流淌:她知道,冉卡已经不在了……

这以后连眼泪也不流了。她面临的生死大事使她停止了哭泣。这事必须认真考虑,应当好好准备。冷酷而阴森的无底深渊在她脚下张开巨口,丽达勇敢而严峻地正视着它。

她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因为她一直在想着比她自己更为重要的事。她的孩子要变成孤儿了,他只能孤零零地依靠她那多病的母亲抚养。丽达此刻设想着他将怎样度过战争,将来又会怎样安排他的生活。

瓦斯科夫很快就回来了。他搬开树枝,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那只受了伤的手,摇晃着身子。

“冉妮娅牺牲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

“我们的东西没有了,背包、步枪都没了。也许他们拿走了,也许藏在什么地方。”

“冉卡一下子……就死了?”

“一下子,”他说。可是她觉察到他没有说真话。“他们走了。一定是去拿炸药……”他突然发现她那毫无生气而又洞悉一切的眼神,于是大声叫喊起来:“他们决不会打垮我们,你明白吗?我还活着,还得把我撂倒才成!……”

他沉默了,咬紧牙根,抱起伤手摇晃起来。

“疼吗?”

他指指心口:“我这儿疼。这儿疼,丽达,疼极啦!……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五个。可是为了什么?为了这十来个德国鬼子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事情是明摆着的,战争嘛……”

“在战争时期,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以后,到了和平时期呢?到那时也能理解为什么你们非死不可吗?为什么我不放过这些个德寇,偏偏要采取这样的决定呢?如果将来有人质问我:你们这些男子汉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把我们的妈妈保护好,使得她们被枪弹打死呢?你们为什么把她们交给了死神,而自己反倒平安无事呢?你们是在保卫基洛夫铁路和白海运河吗?可是那边不是也有保卫部队,而且人数比五个姑娘跟一个带着手枪的准尉要多不知多少倍呀!”

“不必这样,”她轻轻说,“祖国的疆界又不是打运河才开始的。完全不是。我们是在保卫祖国。首先是祖国,而后才是运河。”

“是呀……”瓦斯科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这儿稍躺一下,我去周围看看。万一他们闯了来——咱们就完蛋了。”他掏出手枪,不知为什么用袖口使劲擦了擦。“拿着吧,虽说只剩下两颗子弹,不过有它总放心些。”

“等一会儿,”丽达的眼睛越过他的脸,透过云杉的枝叶凝视着天空,“你还记得我在车站附近碰到德国鬼子的事吗?那天我是溜进城去看妈妈了。我的儿子在那里,才三岁。他叫阿利克,就是阿尔培特。妈妈病得厉害,活不了多久。我的父亲早就音讯皆无。”

“别担心,丽达,我全明白了。”

“谢谢你。”她咧开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笑,“你能答应我最后的要求吗?”

“不,”他说。

“这毫无意义,反正我要死了。只不过多受点罪。”

“我去侦察一下,马上回来。天黑以前咱们就回到自己队伍去了。”

“吻我一下,”她突然说。

他笨拙地俯下身去,拘谨地把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

“胡子真扎人……”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然后,闭上双眼,“去吧,用树枝把我遮好,你就走吧。”

泪珠沿着她那灰色、低陷的双颊缓缓流淌下来。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轻轻地站了起来,细心地用树枝把丽达隐蔽起来,然后快步走向河边,朝着德寇走去。

那个毫无用处的手榴弹在他口袋里沉甸甸地摇晃着。这就是他惟一的武器……

这时从树枝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枪声。这枪声,与其说是他听见的,毋宁说是他用心灵感觉到的。他愣住了,仔细倾听着寂静的森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立刻拔腿飞奔,奔向那棵翻倒的巨大的云杉。

丽达一枪打中自己的太阳穴,几乎没流一滴血。枪眼四周有一圈浓浓的蓝色粉末。瓦斯科夫不由自主地久久凝视着它,然后才把丽达挪到一旁,在她原先躺的地方挖起坑来。

这儿的泥土松软肥沃。他先用棍子把它挖松,然后再用手一抔一抔地捧出来。碰到树根就用刀切。他挖得很快,埋得更加迅速。随后不让自己有一刻歇息,马上走到冉妮娅躺着的地方去。这时那只伤手痛得不行,简直无法忍受,牵着别处也隐隐作痛。他只得草草地埋葬了科梅丽珂娃。这使他一直耿耿于怀,非常遗憾。他翕动着干枯的嘴唇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