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第7/9页)

“哎呀……喂!”舒淑雅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被一只飞来的蜜蜂在心房上蜇了一口,痛得肝胆俱裂,花容失色,但还不能放声惨叫。剧痛之后,唯有面对不可更改的命运,黯然神伤了。

“别伤心,所有的苦难,都是有价值的。”时间在此刻凝固了,赵广陵捧住了舒淑雅的手,就像捧住一只跃动的松鼠,捧住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两人都长久没有话,两双有了老年斑的手就那么轻轻地握捏,柔柔地摩挲。似乎没有这一生中难得一次的肌肤相亲,他们便会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分不清这是白居易笔下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还是两个普通的中国人,用自己的一生写就的一篇“长恨歌”。

第二天早上舒淑文打电话来,电话才响了一声,舒淑雅就像做贼似的,揽衣推枕,抓起床头的话机。两姊妹在电话里只说了几句,舒淑文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幽幽地说,我还要在女儿这边多住一些时日,你好好照顾赵哥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周荣过来找牌局时,发现总是三缺一了。舒淑文那边总推说忙,走不开。什么事情能逃得脱这个老公安的眼睛呢?有一天两个老头儿出去钓鱼,放下鱼竿后他对赵广陵说:我看你们好得很哦,老花眼里都是秋波,看来老感情有助于杀死癌细胞。赵广陵难为情地说,你胡扯。周荣继续他的玩笑,老年人也要谈情说爱嘛。赵广陵羞得老脸都没处搁了,只好辩解道,我其实心里更偏向舒淑文的。但人家的女儿脸色难看,连我儿子也好像不情愿。更气人的是,我回来后他妈让他把姓改回来,说是为宽宽我的心。你猜人家怎么说?我这姓和名字是进了档案的,我是组织的人了,哪能说改就改?又不是你们的过去,换一个名字好欺骗组织。这个小杂种。唉,我这一辈子对不起舒淑文,就让人家晚年活得安定点吧。她也是一身的病,将来不指望一双儿女,难道还指望得上我?罢了,就当老子这一脉人在赵氏家谱里绝后,反正已经无脸一生了!周荣说,你还是跟舒淑雅结伴过清爽点。反正大家都无牵无挂的。赵广陵叹口气,跟舒淑雅吧,倒是有一笔情债。那也是债啊,就跟我的那些历史旧债一样。不过呢,这种债永远还不清。周荣笑呵呵地说,那赶快结婚嘛,我好讨杯喜酒喝。赵广陵白他一眼,我还没有老得发昏。我这半条命的人,怎能害了人家?再说了,你还了这个的,又欠下那个的。周荣也叹口气,我们这种糟老头子,结不结婚也无所谓了,老来有伴就好。你可是老来得桃花运啊,挡都挡不住。赵广陵白了他一眼,说:

“你以为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残酷?”

当然,为廖志弘迁坟归宗的事,赵广陵仍是念念不忘。但周荣总是说,打报告上去了,要等待批复;在省政协大会上呼吁了,有关部门正在研讨。这不是廖志弘一个人的问题,缅甸那边还有好多远征军老兵的遗骸呢,这涉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涉,还牵涉到海峡两岸是否要携手来做的问题,统战部、外事办、侨办、台办,这些部门都要一个个地跑,哪那么容易。这些事情我会做的,你先安心养病。

这一养,一年多过去了。生活终于在晚年呈现出夕阳落山前的安详从容,辉煌绚烂,就像一杯古茶树的茶叶泡出的茶,一开初总是很苦涩的,还带着历史的陈年霉味,但越喝就越有股淡淡的甘甜味了。

附件7:

秋吉夫三致赵广陵

广陵君台鉴:

在下秋吉万分遗憾地得知阁下身体有恙,一直在昆明养病。这次中国之行,未能与广陵君再叙旧情,共勘旧日战场,实在令人惋惜有加,思念不断。切望阁下贵体早日康复。

此番前来松山,行动已多有不便。拜阁下所赐,病榻上仍上书当地政府,以无伤贵国民族情感之名,极力阻挠我等挖掘阵亡者遗骸之工作,以至于当地政府出台相关章法若干,禁止日本国民在松山之任何参访祭奠活动。广陵君,我等战争幸存者,对中国人民已尽最大之诚意,对修复战争给两国人民造成的伤害,亦尽最大之努力。为何尔等仍不对日本国民之宗教情感、对战争阵亡者之在天之灵,稍存体恤之心?秋吉夫三及其他日军幸存老兵、战争遗族,对此深表遗恨。战争过去五十年矣,日中之国事,何以加身于你我之恩怨?阁下等总是指责日本不道歉,不认罪,难道阁下就不反思自己缺乏怜悯与宽厚?也不反思日本自中国开放后无以计数之经济技术援助?

纵然如此,秋吉对阁下人品之高洁,学问之深广,行事之纯正,深为服膺。秋吉也对阁下正在撰写之战史极为关注,并衷心祝愿能早日成书,以悦我等眼目,还战争最真实之面目也。此番也带有相关资料一包,包括上次所言台湾方面出版之书籍,一并供阁下参阅。传真机一台,也赠与阁下。资料等已留在贤侄孙赵厚明先生处,阁下回松山时可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