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千三百分之一(第3/4页)

但我们还得跟这样一个大国交往。跟中国人打交道要有耐心和技巧。我第一次来时,很不受欢迎,但有一次我无意中道出自己曾经是日本共产党员,嘿嘿,他们就对我另眼相待了。喝酒时还叫我同志,好像天下共产党是一家,其实我们日本共产党早就放弃了暴力斗争,走议会民主的道路,和他们根本不一样。不过我还是借此跟他们拉近了关系,共产党的官员开始私下里接收我送的礼物。电子表、东芝盒式收录机、原子笔、巧克力等;而对那些普通老百姓,一个电子打火机就让他们稀罕得不行了,那时我们回访团的成员每个人身上都装有几十个电子打火机,见到对我们友善的人就送一个。当那些得到好处的中国人脸上现出谦卑感激的笑脸时,我们仿佛找到了当年在这里当主人的感觉了。

哟西,有谁能想得到啊,中国开放仅仅几年之后,东芝公司、索尼公司、丰田公司、三菱公司,轻易就征服了中国,他们的产品比当年天皇陛下的士兵走得更远更广大。那时不要说中国人对我们日本电器如何崇拜,你在上海机场一出海关,围着你要兑换日元或美元的人就像狗一样,轰都轰不走。哪怕只是给他们兑换十日元,他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要知道当年能从我们手上兑换到外汇的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中国人。我们日本人在中国大陆重新赢回了尊重,你只要说是来经商投资的,他们对我们甚至比那些从台湾回来的国民党老兵还更好一些。简单说,中国是一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国家。跟中国人打交道,搞商贸是不是比战争更好呢?

不过,我们施舍这些小恩小惠,主要还是想化解敌意、隔阂,甚至仇恨。但他们还是不允许我们去松山战场,只是专程派人从松山上取来泥土,让我们带回去。我们把来自松山的“灵沙”带回了日本,分给松山守备队的遗族。多少遗族手捧“灵沙”泪流满面啊,这样的情感中国人永远不会理解。中国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他们不重视战死者的灵魂,敌方的不重视,自己的好像也不管。可中国人明明是个奉行“慎终追远”的民族,看看他们对自己亲人的葬礼就知道了。

一直到1984年,中日关系逐年升温,中国也更开放了,我们终于被允许以旅行者的名义来到龙陵和松山。但我们受到严密的监控,每一个旅行团成员身边至少有三到五个中方人员。我们被告知无论是在松山战场还是龙陵战场,都不准做任何祭祀活动,包括不准带水酒、饭团、菜肴等祭奠用品上山。我们只有在房间里面对松山跪拜祭奠。有一个团员动静搞大了,在祭祀时失声痛哭,还高唱当年的征伐歌谣,结果被随团的中国翻译告发了,他受到了严厉的警告,差一点被提前遣送回国。

1987年,我第二次来到中国,经多方打听,终于在龙陵见到了赵先生。我怎么能忘记他呢?我们算是“生死之交”的老对手。我的肩膀上还留有我们在松山搏斗时他撕咬后留下的肉坑。每当抚摸这个肉坑,我就会想起他。先是恨,慢慢就变成思念了。天皇陛下的“终战诏书”下达之时,我还被关在昆明的战俘所。有一天看守我们的美国宪兵忽然带来一个重庆军的少校军官,竟然是老冤家赵先生。他也在昆明养伤,脸被烧坏了。那天我们谈了两个小时,开初我以为他是来羞辱一个战败者的,但后来我发现赵先生毕竟是有教养的人,他跟我谈未来,说和平后你回到日本,要好好干。我们都是战争的幸存者,也是各自国家的栋梁,要为自己的国家努力建设啊。再不要战争了。我当时真的很感激他。他还在第二天专程前来送给我一副眼镜。因为我的眼镜腿早就断了,一直用胶皮膏药粘着。他还送我一枚扣针纪念章,上面有一句箴言,我至今还记得——“人道高于一切”。中国人啊,当他们是胜利者时,他们有一颗温软的心;当他们是失败者时,他们又有一个弱者极强的自尊。但无论何种情况下,他们的尊严很脆弱,就像今天森本冒犯了他们最敏感的东西。他们的反弹常常是不讲道理的,非常极端的。他们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哪怕他们的观念明显地落后于时代。

人们说赵先生坐过很长时间的监牢,但他面对我的追问从不多说任何原因。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了。他下午像山洪暴发般说了那么多,真是让我惊讶。在我的印象中,他年轻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我曾经问过赵先生,你们松山战役阵亡者的碑在哪里,陵园在哪里。他竟然不肯回答,仿佛有什么隐情。只说在大地上,有他们阵亡将士的血骨,就有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骄傲。还有比松山更大的丰碑吗?这是诗意的反诘,你却可以看出这是不负责任的搪塞。赵先生是个对中国文化很有造诣的人,但我看他战后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他也老了,老得两手空空。这个国家在战后是怎么一回事,看看赵先生的命运,或许有值得思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