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前世仇人(第2/4页)

其实,赵广陵和当年的那个俘虏已经打过几次交道了。每一次,都让这个既谦卑又骨子里顽固的老鬼子铩羽而归。他才不管你是不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呢,前年他还在县政协会上提案反对日本人来这里捐建学校。这显然是与当下中日友好大局不相符合的言行,为建这所学校,省上都作了批示,报纸、电视也大张旗鼓地宣传报道,你一个老人家多嘴多舌个什么?搞得县上的领导都对他有些不高兴了。私下里说,这个老国民党,越活越像头老犟驴了。

日本人的那一套礼仪,让对面的中国人很受用。日本老兵在倾听翻译过来的副县长讲话时,不断地“哈伊,哈伊”,谦逊的表情有力而夸张。心诚悦服地点头哈腰,彬彬有礼地适度回应,就像一群认真听讲的老学生。在接下来的交流发言时,秋吉夫三首先站起来,向副县长鞠躬,向在座的中方老兵们鞠躬,最后还特别向赵广陵再鞠躬。然后叽里哇啦说了一通。翻译过来大体是很荣幸再次回到龙陵和松山、回到当年的战场,很感激中国的宽宏大量,很感谢中国人的温和善良。当年他们在松山作战,孤单势弱,弹尽粮绝,除了占据地形上的优势和坚固的工事,以及士兵们的勇敢顽强,一千多日军士兵被几万中国军队围攻了三个多月,失败在所难免。但在中国的经历让他们终生难忘。在滇西有不少中国人对日本军人是善良的,友好的。中国人都有一颗温软的心,让他们常常感动,感慨,温暖,快乐,充满美好的回忆。随同他们一起来的森本先生,当年在逃亡的路上就曾受到过一个中国老百姓的救助,给了他两个玉米棒子,不然森本先生可能早就饿死了。秋吉还特别强调,很高兴又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赵先生,很高兴看到大家的身体都很健康,很长寿。五十多年前在松山战场上,天天都以为自己活不过明天,现在大家成了白发老翁,真应该感谢生命的坚强,感谢上苍的恩惠,感谢和平及时降临在我们大家的头上。让我们为日中和平友好祈愿,为日中不再战祈愿。感谢感谢再感谢,鞠躬鞠躬再鞠躬。

中方这边噼里啪啦一阵掌声表示赞同,赵广陵是唯一没有拍巴掌的人。他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秋吉夫三,脑海里却在放电影,他和秋吉夫三在战壕里翻滚,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他们本来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都是上过大学读过书的人,但他们那时却都是野兽。野兽和野兽之间,多年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客套。

随同日本老兵来的还有一个共同社的记者,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皮肤白皙,仪态优雅,鲜艳的口红勾勒出一张薄薄的嘴唇,在苍白的脸上像两片尖锐的红色刀片。她抒发了一通到滇西的感受,说滇西的山水和日本北九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难怪当年在这里作过战的日军老兵会对这片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她相信参加过战争的人,生命里一定有许多跟常人不一样的东西。他们的回忆,对警示后人珍惜和平,热爱生命,将会大有帮助。她最后说,希望能够听到中国的老兵谈一谈当年和日军作战时的感受。

中方这边一阵沉默。这次来了十个本地老兵,多是本地的农民,虽然人数上超过日本老兵,再加上政府官员、翻译和陪同人员,黑压压地占了大半个会场。但气势上却似乎不占上风。老兵们要么东张西望,要么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他们被审查惯了,夹着尾巴做人惯了,哪里习惯审视别人,更不要说在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作为主宾发言。过去谁多看他们一眼心里都发慌,现在和曾经的敌人面对面,他们竟然忘记了应该有的勇气、骄傲和尊严。

赵广陵刚才被副县长用目光挖了一眼,大约是责备他为什么不鼓掌,不懂礼貌。他对政府官员向来是很敬重的,回到故乡这些年,政府待他不薄,帮助落籍,让他当政协委员,他能不听政府的话吗?但此刻他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一欠身准备发言,但副县长点将了。“张大爹,你说说吧。”

叫张大爹的老兵,曾经是本地国军的游击队,后来又参加了土改时期的剿匪工作队,一直在乡镇上工作,算是个退休干部。他踌躇半晌才说:

“打日本人,打日本人嘛,我那会儿跟鬼子打游击,在山里转,转来转去的,一天要跑几十里地,没有饭吃,饿肚子哦,还淋雨哟……”

翻译在那里急得抓耳挠腮了,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就说说你们游击队跟日军打仗的故事吧。”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要让他们话说到点子上,真不容易。

“中日友好,我没跟鬼子打过仗。”张大爹令人大跌眼镜地冒出一句,“只是有一回,我们碰见鬼子来清乡扫荡。我们排长看见路上有块手表,就上去捡,还没走到表跟前,就被一枪打倒了;班长又上去捡,又被放倒了。这下子,我们才认得鬼子躲在后面,就都跑了。喔哟哟,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才把鬼子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