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第6/12页)

野人山没有野人,只有忠魂野鬼。成千上万的士兵,死在战场上也好啊!为什么要让我们去走野人山?长官部的老爷们避战,畏战,草率,贪生。日本鬼子占领了腊戍,截断了我们归国的退路,那里不过只有一个大队的日军,可我们的将领们缺乏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和气概,宁愿去和大自然赌一把,也不愿和日本人战斗。我们还有成建制的师,成建制的团,大家手里拿的又不是烧火棍!我们也可以避走印度,像孙立人将军带领的新38师那样。但杜长官(杜聿明)不愿意把自己的军队交给史迪威将军,他宁愿把我们交给饥饿和死亡。谁拥有了军权,军队就是谁的,这样一支还带有封建色彩的军队,跟以武士道精神为军魂的日本鬼子作战,怎能不败?

常娟本来在团部当少尉政工宣传员,但部队打散后,她就自愿要求去医疗队。我要她随团部一起走,存活下来的几率高一些。但她说有那样多的伤员需要照料,我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岂能丢下他们不管?我只好离开师部,跟她一起走。大溃败的部队哪里还有什么章法规矩?我们的学长穆旦本来随第五军军部一起走的,可你看他也差点没饿死在野人山。我们随医疗队走了不到半个月后,再没有了食物,没有了药品,没有了绷带,医生护士们最后只能把伤兵们集中在一处茅屋,或者某棵大树下,让他们等待当日本人的俘虏。但那些伤兵们说,军医官,放一把火吧,我们死也不当小鬼子的俘虏……常娟被伤兵们叫作“战场之花”,放火前,她……她就把几个护士召集拢来,为伤兵们唱最后的歌谣。让他们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的美,走向自己的天堂。她们流着眼泪唱,伤兵们流着眼泪听。《松花江上》《马路天使》《渔光曲》……“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撒渔网,迎面吹来大海风,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在这样的歌声中,我就是那个去点火的人啊……从几个十几个伤兵,到几十个上百个伤兵,一支歌,一把火,一把火,一支歌,就这么一路点下去,点下去,点下去……哼,Humanism。

我知道这两年的军旅生涯早已打掉了我们身上的学生腔,但我没有想到廖志弘变化会这样大。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诗人了,他是波特莱尔的“the flower of evil(恶之花)”,是兰波的“crow(乌鸦)”,是死亡的嬉戏者和不得不以毁灭生命来行善的铁血军人。而我们这些被战火锤炼、被硝烟熏染、在死人堆里打滚的青年学子,谁不是呢?

常娟的死我已经难以复述。于廖志弘,于我,不要说讲述,就是想一想,都是用一把钝刀把伤口重新挑开,让血和眼泪一起流。廖志弘说这两年多来他几乎每天都在给常娟写信,有时是信,有时是诗。用常娟送给他的那支派克“战壕笔”,一写就是一个晚上,一写就是洋洋几百行的悲伤、寂寞、悔痛、忧愤和绵绵思念。信和诗写好了,“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就一沓一沓地放进背囊里,白天跟随他行军打仗,晚上睡觉时枕在头下。等我们把小鬼子赶出国门,反攻进缅甸,打到野人山,我再把这些无法投递的信和诗烧在常娟的坟前罢。廖志弘伤感地说。

那个悲伤的晚上唯一让人开心的是,在我们彻夜长谈时,小鬼子送上门来了,他们一个晚上不折腾几次好像心里就不安一样。我们听到枪声和呐喊声时,小鬼子的五官在照明弹的亮光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们面无表情,像僵尸一样挺直了身子冲进了我们的堑壕。我们抓起身边的“汤姆逊”冲锋枪就跳了出去。刚才的压抑、愤懑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就像手正痒得骨头“咔咔”响的人,刚好有个傻脑袋瓜伸过来了。我们疯了一般地呐喊,把枪弹扫射得像阵阵疾风骤雨。这些小鬼子根本就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你分明打倒了他,都看得见枪弹撕开他们的军服、洞穿了他们肮脏的肉体,但他们翻个滚又爬起来了,挺着一张五官错位的脸向你扑来。混战中我就被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扑倒了,我们在地上翻滚扭打。我的腰磕在一块岩石上,痛得我使不上劲。小鬼子占了上风,不知使个什么家伙就往我头上砸,我只有一口咬住他的肩膀,连他的肩章都咬穿了。那鬼子哇哇乱叫,越挣扎我咬得越深,就像一头疯狂的狼撕扯最后一块肉。这时又一个鬼子窜过来,想用刺刀来刺我。因为我是被压在下面的,两个人又翻来扭去,这让他一时不好下手。我看到那明晃晃的死亡刺刀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死神漂浮不定的白眼。忽然,刺刀飞出去了,连同一颗脑袋,一股污血泼了我一脸。然后又听得“哐当”一声脆响,僵尸般压在我身上的鬼子终于软下去了。哈,伟大的现代派桂冠诗人廖志弘同学如关公般耍起了大刀。他第一刀削掉了那个拿刺刀的鬼子的头,第二刀砍在和我搏斗的鬼子的钢盔上,愣是把那钢盔给劈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