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5/10页)

因此,赵广陵临枪决前只想快些结束这荒诞的闹剧。在他当戏剧导演的时候,在他做作家梦的时候,他总是想象不出人生的命运应该悲到什么程度,才是最深厚纯正的悲剧。现在,他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常识被荒诞所强奸,并由自己和身边的人一起上演。

赵广陵听见行刑指挥下达了命令。“枪上膛,向前,齐步走!”然后他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凉,四只有力的手压住他的双肩和手臂,他努力想挺直腰杆。真是窝囊到家了,当年在战场上要是知道会是这种死法,真不如面对敌人的枪口勇敢地扑过去。赵广陵还有时间回忆:松山战役进入尾声时,被团团围住的日本鬼子弹尽粮绝,有两个鬼子军官挥舞着指挥刀,直着腰杆扑向远征军的枪林弹雨。他们不号叫,也不缴械,更不会投降。这种敌人你对他有一万种恨,也会暗生钦佩。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死得灿烂如花,壮怀激烈,那才是好男儿的死法。被人按着像杀猪一样给宰了,真是轻于鸿毛,死亦有悔了。赵广陵最后向左侧李旷田那个方向瞄了一眼,发现他和他一样,挺直了身躯,昂起了头,花白的头发令人心碎,虽然五花大绑,但依旧凛然尊严。而他身边的两个死刑犯已经瘫了。

天戕斯文,广陵散绝矣!

一阵排枪响后,江水凝固,太阳沉落,松山矮了下去;几只白鹭在远处的稻田里受到惊吓,拍翅惊飞,盘旋在青山绿水间。白鹭啊白鹭,请带我回家。白鹭,你就是我家牛背上的那一只吗?快告诉我的爹娘,不孝孩儿回来了。

但这不是死亡,也不是天堂里的景象。赵广陵依然跪着挺立在刑场上,他转头四处张望,发现李旷田和他一样跪得笔直,只是头低垂,像是很害羞的样子,又像在思索生与死的界限。还有两个也是陪杀场的,但已瘫成了一堆泥。不得不被人提溜起来,拖着走了。这时赵广陵听见一个声音喝道:

“赵广陵,站起来!还不感谢政府对你的宽大?”

跟我玩这个,你们还嫩了点。1944年的春天,远征军大反攻在即,赵广陵的连队驻扎在保山城郊的一个村庄待命。那是一个开满梨花的村庄,一天,值勤排长来报告说抓到一个偷百姓鸡的士兵。按当时的军规,侵扰驻地百姓者,就地正法。村庄里派出三个老者送来全村人按了手印的请愿书,请求不要枪毙那个士兵。但赵广陵不为所动,军法如山,岂可儿戏。枪毙这个士兵时,把他绑在一棵梨树上,梨花灿烂如雪,担负行刑的正是他的老乡,这家伙放了一枪空枪。那天赵广陵集合全连的兄弟站在远处受教育,他们身后是跪了一地的老百姓。枪响之后,老百姓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但那被绑着的兄弟忽然高喊:孬种!这种枪法还能上战场打日本鬼子!赵广陵大喝一声:小三子,牵马来!他跳上马,跑出去十几步远后,回身挥手就是一枪。梨花惊落,军民震动,绑在梨树上的那条好汉才软了下去。

人保持最后一点尊严其实很容易,以死相争就是了。但如果人家不让你有尊严地死呢?两个陪杀场的人回到各自的禁闭室后,赵广陵长久没有听到那边的声音。他想也许李老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没有经历过战火,没有见识过法场,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心有余悸也是常理。但都送过两次饭了(赵广陵以送饭来推算时间),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赵广陵不能不担忧了。他在墙壁上敲了三下,又把头凑到那个洞口:“李老师,你还好吗?李老师!”

黑暗中终于传来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要关要杀,干吗不痛快点!”

“李老师,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李老师,你吃饭了吗?把你的手给我。”

“唉,与其被他们这般羞辱……”

“李老师,你可别乱想啊,要活着,要活下去!” 赵广陵摸着了李旷田的手,使劲地摇晃,希望把活着的信心传递给他,就像当年李旷田鼓励他要坚持写作,写下去一样。 “李老师,我一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红卫兵运动和我们当年的学生运动不一样了?都是学生,都当‘丘九’,还都是共产党领导。”

那边无语,许久才传来一个似乎厌倦了的声音:“我也想不明白。”

本来在黑暗中最适合反思这样的问题,但又最想不透彻。因为被黑暗埋得太深,现实便虚幻变形了,时空也就扭曲了。春江花月夜被潮水打湿的月亮,鱼龙潜跃在水面划出的波纹,绿叶上挥舞的阳光的手指,白云柔和发亮的边缘,湖畔柳树梦境般的倒影,苍鹰的翅膀剪开的蓝天,女人眸子里珍贵的宝石,花蕾微微张开的嘴唇,蔷薇月华下的暗香,桂花秋色中的迷醉,以及星星飘逸的光芒,月宫里孤独寂寞的嫦娥,李白床前洒满乡愁的月光,杜甫茅屋旁沉郁雄健的秋歌,都被强大的黑暗埋葬了,被扭曲的时空吞噬了。赵广陵还记得天体物理学家刘麒麟说过,时空越扭曲,重力场就越大。而这种超乎人们想象的“重力场”,会决定一切物质的分布和运行。相对于渺小的人,在这种“重力场”里,也许只能想一个亘古的问题:生存,还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