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三(第6/7页)

“你呀……”夏老师看了赵广陵一眼,欲言又止了。

“夏老师,我半年多没家里的消息了。”

夏老师望着赵广陵哀求的目光,不得不斟词酌句地说:“你儿子,想加入红卫兵。”

“我知道,我儿子一向追求进步。”

“但你们这种家庭,你明白的。”

“可我是我,我儿子是小娃儿嘛。况且他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受的都是革命教育。”

“是的,他在学校从来都很积极。长年坚持打扫教室,干劳动总是挑最重的干,红卫兵贴大字报,他熬糨糊,一桶一桶地送。有一天红卫兵要把大标语刷到百货大楼的墙上,叫他把糨糊送到临时架的梯子上,结果梯子倒了……”

“我儿子、摔伤没有?”

“还好。只是手摔断了,不过已经接上了。你放心。”

“这小子……”

“那些红卫兵还是不要他。”

“哦……”

“有一天,他把你的一包国民党反动派的奖章交给学校了。你怎么还藏得有那些东西?自己招祸啊!”

赵广陵五雷轰顶,身上的骨头就像瞬间被抽走了一样,瘫倒在地。

夏老师只能痛苦地叹了口气:“这么大的运动嘛,娃娃要进步……”

报应!他相信当年郑霁被告知是被自己的老长官告发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郑霁被枪毙时全体犯人都被拉去法场接受教育,赵广陵那时已经释放留队。他情愿那一天永远被忘记,情愿那是一场噩梦。郑霁被五花大绑押着走过他们留队人员的方队时,这个家伙瞪圆了眼睛在人群中找赵广陵,那凶狠的目光就像追逐着仇敌狂乱扫射的机枪子弹。如果不是他的嘴被塞着,也许他会大喊大叫——天知道他会叫嚷些什么来?赵广陵第一次被一个人的眼光击倒,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尽管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过自己:这是为闻一多先生报仇!这是正义对邪恶的惩罚。可是为什么伸张一次正义,却要出卖自己的仁义?这些年来,郑霁总是在赵广陵的噩梦中说,生死兄弟,仁义为重。枪毙郑霁前刚下过一场大雨,刑场的草地上还有积水。尸身湿淋淋的郑霁和几个死刑犯曝尸一天,让犯人们和参加公判大会的人们排队参观。有人往那些尸体上扔烂水果、西瓜皮、甚至拳头大的石头,还有胆子大的人上去踢上几脚,以示自己的勇敢和革命。赵广陵那天主动要求去替郑霁收尸,因为他被枪毙时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个贵州人,从抗战时起就在云南漂泊,跟随赵广陵打日本人,追随国民党当宪兵特务。1949年以后,不知道他在哪里混,也不知道他如何落的网。“你投错了胎。”赵广陵在为郑霁挖坑时说。他只找到一张草席把郑霁裹了,小心放进墓坑。那时他看见郑霁的眼睛还怒视着他,赵广陵试图给他合上,可他左抹右揉的,那怒目圆睁的眼睛就是闭不上。在死人堆里滚打过的赵广陵,这次却害怕了。他慌慌张张地把郑霁埋了,连坟头都垒得不成个样子。他像干了一件坏事一般“逃离现场”,但又忍不住再回头望。这一望让他魂飞魄散,小三子的一只脚竟然蹬出了坟外!仿佛马上就要追出来。赵广陵“扑通”一声跪下了。远远地哀求道:小三子,是债都要还,你我都一样。你被枪毙了,死了,不要再来纠缠我了,去那边找我们从前的那些兄弟吧。但那只脚还露在坟外面,五个脚趾分得开开的,直直的,在凄冷的夜风中好像还在悠悠摇晃,嘲讽他的胆怯,斥责他的不仁不义。赵广陵的鬼火也起来了,怒喝一声:小三子,你要干啥子?不认我这个老长官了嗦?给老子滚回去!

现在好了,儿子“终于”也把父亲告发了。生活的公平,有时会显出它残忍的一面。

军事代表在一个下午单独审讯了赵广陵。赵广陵在牢房里已经听同改们说过,这个军事代表是个标准的职业军人。对犯人不打不骂,不像那些造反派红卫兵。但他对每个人口里的冤屈,都不置可否不表态。也许对一个军人来说,受命投身于这场运动,远比参加一场战役艰难得多。

“我看过你的所有交代材料。”军事代表的语调不温不火,但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威严,“你是一颗顽固的老核桃,不锤到位,你的历史问题就暴露不出来。”

这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军人,年龄大约和赵广陵相仿,不知是否也有过战争的经历?他想当自己在松山战场上跟日本鬼子拼命的时候,这位解放军军官在哪里?也许在另一个战场,也许还在读书?如果都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共同抵御过侵略者,那么现在相煎何太急?他的土黄色布军装整洁合身,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四个兜盖平平整整,显然是熨烫过的。可惜没有军衔,赵广陵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级别的军官。中国军队从来都没有找准过适合自己的军服。内战时国军是学美式的,虽然漂亮威武,华丽时尚,可穿着就像别国的雇佣军;解放军第一次授衔时学苏俄式的,尽管加了些改进,但看上去也显得土里土气,这些年干脆不要了,回到土八路时代。赵广陵曾私下想,这样的军队在战场上,士兵怎样找到自己的长官呢?军官在平常又有什么荣誉感呢?不过解放军从来倡导的官兵一致,同甘共苦,赵广陵还是很佩服的。他记得在内战期间,一个军中同僚曾跟他抱怨说,这些破衣烂衫的土八路,就像叫花子一样,可打起仗来也像叫花子抢肉吃一样不要命。曾经衣着光鲜的他们,现在成了人家口中的“叫花子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