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洋两岸(第7/34页)
然而,不存在“结束”的问题,只存在“被占领”的可能。根据罗斯福总统一九四三年初在卡萨布兰卡的声明,轴心国必须“无条件投降”。任何战争,总是以和约或条约来结束的。日本无非是割地赔款,只要天皇在,只要军部在,只要大企业还在,只要国民咬几年牙根,总可以重新振兴起来的。“无条件投降”,整个日本民族就要被奴役,日本的女子就要被强奸,工厂就要被封闭,市场上就会充斥着外国货,从明治以来的一切成果,将被战胜者卡住脖于吐出来,最后把日本屠宰掉。只要军人还存在,只要枪膛中还有一粒子弹,无条件投降就是对全体军人的极大侮辱。大盐平内弘感到无法接受这种前景。一个前日本军官,一生只想把这种结局强加在别国别人头上,他竟不能设想日本会战败,别国也会把这种结局强加于日本。
几个伙伴散去了。大家抑郁寡欢,有的人借酒消愁,有的人去寻花问柳。然而在战时的冷峻环境下,又能有多少心情和体力去醉生梦死呢!
大盐平内弘心里很焦躁。仗根本打不赢,这一点他在拉包尔前线就知道了。国内的悲惨战时生活,妇女儿童挣死挣活进行生产的情景,使他更确信大东亚战争正在走向深渊。投降的概念又无法接受。他只好终日游荡,无所事事,形若失去了魂魄。
这年冬天东京又冷又多雪。大盐平独身一人在上野公园闲逛。游客寥如晨星,到处是肮脏的残雪和碎纸垃圾。公园空旷幽深,皮靴踏雪的窸窣声仿佛刺入心脏,比美机的炸弹更使他心惊肉跳。他终于离开了那阴森的树林和黑洞洞的庙宇。
他的双脚不知不觉地把他拖到千代田区的九段。啊!靖国神社,他又能从它的香烟和烛火中得到什么呢?
设立神社是一种纯日本民族式的举动。明治天皇以来,官方改设靖国神社,历届天皇都加以扩大和利用,达到了帝国主义的目的。靖国神社社址在九段三丁目一番一号,占地九万三千三百五十六平方米。它有着庞大复杂的建筑群。明治五年间,在当地招魂社的基础上,建造了神社本殿。明治三十四年,又加修了拜殿。昭和九年,盖了斋馆、社务所、遗物馆、兵器展览馆和神门。神社里松青柏翠,樱树蔽日,香火长年不断,建筑物大都用铜饰,塑像也用青铜,成了一个带宗教色彩的公园。如果游人把它当成东京的普通名胜,那就大错特错,算是不了解日本人的心理、日本军阀的企图和日本自明治以来的侵略战争史。
神社——直归日本陆海军省管辖,每一立方米的空间都充斥着封建军国主义气氛。无论是它的新年祭、讲社祭、春季大祭、秋季大祭、天皇御诞辰祭,还是每月一日、十八日、廿三日的小祭,全是为明治以来为帝国战死的军人们烧香合祭。随着一次次侵略战争,战死者的遗属越来越多,神社的香火就越来越兴旺。日本人素有自杀传统,军人们为了在神社里有自己的一柱香,受到后代的祭奠,加上神道教信仰,总是为天皇慷慨赴死。天皇得到了忠魂,军阀得到了胜利和土地,大公司得到了殖民利益,商社得到了海外市场,军人成为战神,得到了“永生”。一个靖国神社,各得其所。除了“永生”是虚幻的之外,日本新兴的资产阶级一文不付地换来日本青年为他们的利益而捐躯。
当然,这一切,对从小在幼年学校、士官军校和陆军大学受了系统军国主义教育的大盐平内弘少佐来说,如同一匹马被人役使,只感到痛苦,并不能改变命运。他作为一个日本军人,只关心“胜利”,被侵略国家有多少遗族,有多少人痛苦地生活着,这些他连想也没想。
大盐平进入神社的大门,才想起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小祭。许多离神社较近、又能放下手头工作的遗属都来了。神社的喧闹同大街上的冷清恰成鲜明对照,给大盐平留下深刻的印象。“战争越打越残酷了呀!”他很感伤。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高达十三点六米的巨大神门,每扇门扉上都嵌着直径一米半的菊花纹章。大盐平知道十四世纪吉野时代的日本武士楠木正成,采用菊花和水做自己的纹章,最后战死,菊花象征着战死者的魂。
大盐平步入拜殿,跪下,点上三烛香,默默地为死在瓜达尔卡纳尔、中所罗门群岛、拉包尔和新几内亚的朋友祈祝冥福。当他默念的时候,感到周围发生了异常的骚动。他扭过头去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是东条首相!
外号“剃刀”的东条英机,被一群宪兵簇拥着,进入了拜殿。东条个子矮小,凶狠强健,眼镜下的一双眼睛闪烁着狠毒狡诈的凶光,周围的人都微微发抖。东条是岩手县盛冈市人,其父东条英教是明治时期的著名将军。他们父子两代人都不是和平将军,而是杀人将军。东条的信徒们常把他比作北条时宗和楠木正成。他浑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脸上透出杀意。他在中国东北当过关东军宪兵司令,杀人如麻。他杀中国人、杀朝鲜人、杀东南亚人、杀美国、英国和澳洲的白人。世界上有过一些以杀人为乐的人,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丑行。反而四处鼓吹,以其为荣为威,东条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