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毅(第2/3页)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多么革命的口号,多么可怖的口号!我要挖多少就挖多少。要有,成千上万;要无,一个也没有。陈毅整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他对刚满二十岁的妻子说:“菊英,若是我被打成AB团,你怎么办?”

肖菊英,这个信丰城里的柔弱姑娘,愕然一愣,脸色变得煞白,薄薄的嘴唇哆嗦起来:“……你……你干吗吓唬我呢?”

“我吓唬你?”陈毅对肖菊英的稚气表示惊诧,“你怎么会这样想?当前的情势你还看不出来吗?”

“那我就去死!”肖菊英恍若变了一个人,浑身透射出一种决绝冷凝的森然之气。

“不!不!你要跑回娘家,避避风头,等运动过去……若是我不回来,你也就不要回来了,是不准反革命的妻子革命的!”陈毅不敢把更可怕的后果说出来。

肖菊英哭了,从此,她没有笑过,也变苍老了。痛苦像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了一颗纯真无邪对革命抱着无限向往的心。

陈毅后悔了,他不该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她,那种遗嘱式的安排,岂不把姑娘吓死?他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她,但是,各地捕杀AB团的枪声却更加重了姑娘的疑虑。她在那些用刀砍死、用红缨枪戳死,用石头砸死的AB团的血洼里,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现实。

大打AB团的声势有增无减,使肖菊英感到大祸正在敲门。

1930年11月至12月,一个月中,不到四万人的一方面军,就打了四千四百多名AB团分子,杀了几十个AB团团长。永新县接连把六届县委都打成AB团,只允许一个自首,其余全杀了!

杀就杀吧,一枪打死一刀砍死也好,可是,不,有的竟然被生锈的铁丝刺穿睾丸牵着去游街。

陈毅接到了去总部开会的通知。“时候终于到了,”他暗自思忖,“这是一出鸿门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死就死吧!”他真正要托付后事了:“菊英,我去开会……”陈毅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不能讲得太明。他指指墙上的挂钟:“等到下午六点钟我还不回来,你就快走,也不要带任何东西,那就出不了村了,一定去信丰城,藏起来。如果我没有事,我就派人找你回来,如果无人找你,你就别回来了……”

这是陈毅生活中的一大错误,他既没有想到妻子是那样脆弱,又没有想到她是那样刚强。

肖菊英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哀叹。只是低首垂目,漠然无语。这种悲极凄绝之气,使陈毅为之悚然。

他回来晚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在烟雾腾腾的会议室里过得太容易了,而他的妻子却忍受着比两个世纪还久的毒刑。肖菊英认定她的命运已经定了。她开头总是反驳自己:“一个日以继夜为革命工作的人,怎么能跟反革命连在一起?”

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不会推理,只会比较:正在火线上杀敌的红二十军的领导人不也成了AB团吗?她弄不懂许多革命者为什么都让AB团这个鬼魂附体,把自己拖下黑色深渊?她认为丈夫已被邪魔选中,不会再回来了。

一时间,她心如枯井:逃走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

一个稚嫩的心灵能经受住两个钟头的煎熬吗?其实,陈毅骑马的身影一在远处树林里消失,她就受不住了。一整天,她的眼睛盯着窗外,不饥不渴也不困,只盼望那白马的身影从树林后面钻出来。

墙上的挂钟残忍地向前走。“当!当!当!”敲响了下午六时的最后一声。

整天的烈火焚烧已经使姑娘不能多忍受一分钟,她必须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陈毅,她要带走他一点什么东西。她仰起惨白无泪的脸。看见墙上贴着陈毅笔录的一首诗。这是唐代祖咏的《望蓟门》: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

论功还欲请长缨!

“弘,我们走吧,离开这煎熬人的世界!”她是那样平静而又坚定地把丈夫的手迹揭下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像个醉酒的人,踉踉跄跄跨下门前的台阶,走到院内的一口半枯的井边。此时,晚风呜咽,满天阴霾,村庄犹如荒坟,一个求死若渴的妇女,倒撞下去。咕咚一声,结束了一个人的悲剧,却没法结束时代的悲剧。

陈毅埋葬了妻子,尽量不让这颗陨落的石子击起舆论的浪花,好在死人如蚁的动乱年代,死个年轻妇女不过小事一桩,谁去过问飘落的一片树叶?但他的心海却狂飙怒卷不能自持,陡生出一种毁灭一切的激情。

他先是怨恨自己,不该预告凶信;继而怨恨菊英,不该如此脆弱,竟然寻此短见。

在山崩地裂的感情冲击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望着室外黑暗的夜空,吐出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