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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擦着士兵僵直的眼睛走过,又开始新的行军。

吃了白面馍之后,我慢慢有了一些力气,垂头丧气的士兵们又活跃起来。飞机给我们空投食物,意味着大部队找到了我们,意味着我们离祖国不远,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走出这片迷宫,总之意味着我们会活着回去。大家一扫多少天来的阴沉,互相鼓励着又往前走。

我和杨和顺把王义武抬到另一个尸体旁边,我觉得他太小,不忍心将他孤零零地扔在原地。这个被将军带上战场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丛林里。我这时顺手牵羊拿走了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因为这个娃娃再也用不上它,而我又活过来了,我想把它带回去送给我的弟弟梁根,我也许会对他说,这是从鬼子身上缴获的。我当时并不识字,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有机会读书识字。我脑袋里积攒了太多的疑问,识字之后也许就懂了。

那个曾经在老板娘的指甲下痛过,在将军的迷梦中幸福地活过的孩子死在异乡了,死在飞机空投食物的前一刻。

指挥这次部队撤退的是另一位将军,他在丛林里也是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拉得没有一丝力气。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部下全力以赴地保住了他的性命,砍下树枝做成一个简易担架,一路抬着他。士兵们传说,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将军从溃逃的华侨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方位,又同更大的长官联系上了,飞机不断地投下食物和药品,我们终于能够回国了。最后一处障碍是一条河。为了阻断日军的进攻,能够炸毁的桥梁都被炸掉,崇山峻岭之间已经没有一座桥梁。暴雨使这条不知名的河成了咆哮的野兽,它最后吞噬了一部分涉水的士兵,千辛万苦走出丛林的人瞬间便葬身水底。

当我们走出密林又走到自己的土地时,沿途看见十室九空,看不到生火煮饭的炊烟,听不到鸡鸣犬吠和人声,路边不时见到尸体和白骨。我们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回到保城,保城被敌机轰炸得面目全非。不断地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瘟疫蔓延,死去的人甚至顾不得装进棺材就被草草掩埋,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几乎成了死气沉沉的活棺材。

公路中断了。源源不断的运输车挤满路上的情形,已经被空荡荡的沉寂取代。几乎一夜之间,这些汽车就像会飞的甲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残存的公路在大山深处留下隐隐的白光。没有逃走的居民又重新打开铺面,把日子一点一点过下去。只要还有人活着,生活总得继续。

杨和顺第二天便去找殷秀珍,他拉着我陪他,向殷秀珍介绍我是他的结拜兄弟、救命恩人和老乡。茶铺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只顾烧她的水。杨和顺说,我是寄放扁担的那个人。殷秀珍说,那么多人都死了,你还想着一根扁担干什么!杨和顺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嘿嘿地憨笑。又问大叔呢,殷秀珍便指了指山后的一个坟堆。我和杨和顺都不好再问什么。殷秀珍给我们烧了一杯开水,又问我们怎么瘦成活鬼的样子,杨六娃便叹气,说,一言难尽。

殷秀珍说,那扁担一直放在那里,没人要,你要拿走就拿走吧。杨六娃说,还是放在你这里吧,我们不知道要开到什么地方呢!杨六娃给殷秀珍留下一些钱,说还会来看她。殷秀珍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送我们出来时说,有空来喝茶,这里也没客人,生意做不下去了。我俩满口答应。回驻地的路上,杨六娃说,梁哥,将来有结婚的那一天,我一定请你当媒人喝喜酒。我说,那还用说,这种好事当哥的一定成全!

部队在保城举行死难将士追悼会,从惊悸和瘟疫中幸存下来的居民也来参加。天公垂泪,淅淅沥沥的小雨像低沉的哀叹无边无际。人们站在被炸过的学校操场上默默地抹泪,为死去的将士也为自己的亲人,脱帽默哀。不知道谁带头吼了一声:要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大家便举起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喊:为死难烈士报仇雪恨!

雨中,再一次响起我们的军歌:

为了我们的家乡,

勇敢地奔赴战场。

我们用血肉之躯,

筑起钢铁长城。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遵守纪律,抵抗列强。

誓把倭寇赶出国境,

让中华民族获得解放!

夜里,保城到处燃起纸钱。星星点点的火光召唤远方的游魂回到家乡。人们宁可相信这种仪式能给那些饥寒交迫的孤魂引路,在茫茫的黑夜中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安全的地方。我们的营地前还倒了一摊水米饭,兴许饿死的人能闻到食物的气息。

我和杨和顺烧了一大堆纸,我们一边烧一边叫着李大贵、王义武和其他战友的名字,我抚摸着兜里的钢笔,总觉得身边有王义武的影子。我对杨和顺说,义武小弟已经跟着我们回来了。杨六娃说,奇怪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昨晚睡觉的时候我还听见他磨牙的声音,他在梦中说他的钢笔被人偷了。我听见杨六娃的话,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响头,又轻轻地说,小兄弟,不是我想拿你的东西,你用不上它啊,留给我做个纪念吧,等战争结束了,我回家送给我弟弟,他比你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