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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的华侨当初是怎样满怀期望热泪盈眶地夹道欢迎我们,给我们扔食品和香烟啊!我们心里那股豪气还没发泄到日本鬼子身上,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溃败、稀里糊涂地撤退呢!想来惭愧啊,作为军人,我们没能保护他们。他们把唯一的安全感仍然寄托在我们身上,带上可怜的家当,扶老携幼跟着我们走。他们大半生经营置下的房屋没有了,田地没有了,只好重新寻找新的生路。跟在我们后面有三十多位华侨,老的老,小的小,我们有的扶着老人,有的背上小孩,仍然怀揣着最后的希望,一定要回到祖国。

有一天,大家突然听说我们的长官逃往印度了,不知怎么的,我们都扔了枪,垂头丧气地坐着。班长李大贵每一个麻点都洋溢着愤怒,呼呼地嚷:我们被人甩了,王义武掏出将军送给他的钢笔,呜呜地哭。我想我们这是打的他妈什么鸡巴仗啊!一心想着为国效力,却弄成个散兵游勇!牢骚归牢骚,闹腾一阵,还得起身,跟着那一支部队走,既然人家逃了,我们也只有逃,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片树林简直像座地狱。高大的树枝密密实实地盖住了天空,一丝阳光都难以透下来。雾气弥漫,数十米开外不见人影,简直无法分辨东西南北,瘴气刺激着鼻子和眼睛。最为恐怖的是蚂蟥。小时候,我们家乡那一带也有蚂蟥,但它很小,只是栽秧打谷时节偶尔碰上,并不足以致人死命。但我对蚂蟥、蛇乃至黄鳝这类软体动物都很害怕。它们的伤害往往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你连搏斗的力气都无法用上。最先受到攻击的是杨和顺。当我们走得精疲力竭时,听到“休息”,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是厚积的落叶,坐上去很柔软。对于惊恐又疲惫的士兵来说,柔软的大地简直就像温暖的床一样充满诱惑。这个动作似乎有一种传染性,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坐在地上,有的甚至闭上通红的眼睛打瞌睡,瞬间就响起了呼噜。杨和顺说,长官跑他娘的吧,反正老子要回国!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为他守扁担的姑娘,我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他也投来诡秘的笑。

班长李大贵也倒下了。他说,奶奶的,老子不想走了!他伸开四肢,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惊叫:蚂蟥,蚂蟥!惊醒之后我看见自己的腿上、脸上全是蚂蟥。那些又大又长的蚂蟥仿佛闻见了猎物的气息,从树叶上跳下来,或者从落叶上爬起来,成群结队地向浑然不觉的人们爬来,它们钻进肉里,便开始吸血。我惊叫着拿起刺刀去挑,愤怒地把它们劈成两半。我转身翻我的背包,背包上已经被蚂蟥爬满。我大叫着在树干上将背包一阵乱摔,这时我听见像雨点一样密密的响声。一位华侨跑过来抱住我,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两拳打倒他之后,又提着背包跑到别的树下。这时我听见杨六娃拉动枪栓,杨六娃大叫:站住,再跑老子要开枪了!我突然停住。杨六娃哇的一声大哭:梁哥,你把树上的蚂蟥全弄下来了!

我回头才见大家都在逮蚂蟥。被我打过的华侨嘴角还挂着血,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点棉花,又取出一个铁瓶,打开倒了一些汽油,来替我擦洗。怪了,这家伙见了汽油味就从身上滚下来了。大家便抢着这点珍贵的棉球,去对付蚂蟥。我向那位老乡赔礼道歉。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班长还躺在地上。王义武说,咦,班长居然不怕蚂蟥,还在做他的黄粱美梦呢!

我急忙跑去推他。他的脚上、身上、脸上已经爬满了蚂蟥,连头发里都钻进了那些东西。我大叫:班长,班长!班长没有一点反应,那位华侨贴了一些棉屑在他的鼻孔上,华侨说,鼻孔无气,他已经死了!

我们哪里相信华侨的话呀,便一个劲地摇他唤他!那些可恶的蚂蟥仍在吸他的血,它们通体红亮,就像镶嵌在他身上的细碎花蕾。我抢过华侨的小包袱,把一小瓶汽油倒在毛巾上,使劲地擦呀擦呀。狗日的小东西,比日本鬼子还厉害,说不定是日本人安插的秘密武器。我取下刺刀用刀尖一个一个地戳死它们。大家也都取下刺刀,对准落在地上的蚂蟥使劲地戳啊,丛林里充满了杀气。大家把没有使出来的力气都发泄在这里了,仿佛在同鬼子肉搏一样玩命。有人在抱怨我们是没老子的部队没娘的兵,也有人呜呜地哭。我突然看见华侨在抽烟,我一把抢过他的烟头,扔在沾满汽油的毛巾上,我想烧死这些害人的东西,我要烧掉这片总也见不着太阳的树林!

杨和顺冲了过来,他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很远,这点汽油还有用啊,你却把它烧了!他想去扑,踩了两脚又被火吓退。落叶太潮了,根本点不着。毛巾上的蚂蟥变成了一些焦煳煳的黑点,毛巾最后变成一堆灰烬。杨和顺拔出刺刀开始挖土,大家也都过来戳土挖坑,我们把班长李大贵身上的遗物取下来,就把他埋进浅坑里,大家排成一排红着眼敬礼告别。我看见班长的裤裆上都爬满蚂蟥,班长那个全班第一的家伙也被吸干了血。班长再也用不上那玩意儿了。班长的声音又粗又野,现在便归于永远的沉寂了。班长想打完鬼子回家种田,班长有的是力气,却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