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11页)

单一海有这种能力,他比任何人都信服自己的本领。他在陆军大学指挥专业学了三年,此后又在司令部绘了三年地图,垒了三年沙盘。在十年间几乎绘遍了自己驻防地域的所有地图,并且差距仅万分之三。要知道,这是手绘呀!他的参谋专业几乎成了这个集团军参谋专业的标高。他可以用一把尺子,一只铅笔,当然还有一张上好质地的高标绘图纸,靠目测就可以准确地复述你随手指定的某类地形地物。但他天生不爱在平静的司令部机关闲呆,他用了一个不过分漂亮的借口,终于到了这个乙种师的168团当了二连连长。这个连长太悲哀了,悲哀到了一种连他的专长也一无用处的地步。战士们并不需要他做任何类似的表演。

他已有一年时间,收藏起了这种特殊的专长。

他在等待那种深深的从精神上覆盖一座山的快感。他拿出指北针,在图板上放好,对准大门。他迅速发现了这座城的怪异,城偏着西。也就是它的大门开得毫无规则,或者说,这座门并不是按传统的中国建城规则,天圆地方,四方四正,正东正西,不得有丝毫混差。而这城的大门,却是在偏西上。他有些稍微的惊奇,迅速走到门前150米远处的一座高岗上俯视,这座城竟只有这样一个偏西的大门,他忽然觉出一种深深的寒意和悲哀。这些守城的战士,只给自己留了一个门,还是战斗的门!也就是说,这座城和这些士兵永无退路。从一开始,他们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一个战士的标准:只有胜利,否则死亡。明白了这层含意,单一海脊骨间涌起阵阵寒意,他闭眼定神,似乎要从中挣扎出什么似的。他提笔疾画。仅片刻,那座城的轮廓和概貌便挪到了纸上,但中间却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把这四重城内的全貌用线条和代码全部画出来,他觉得那些传说中的战士,也许正在城内隐藏着。

他重又进入土城,这次他决定,凭直觉前行。在山上他已看出,这座城近似迷宫,四重内又是四重,似乎永无尽头,又似乎一步到头。所以,他那次与冯冉在城边上驻足良久,还是未敢轻易进入。他忽然想起那行脚印,是谁,竟敢轻易入内?

城内的土屋残壁已被风化,有的只剩高高的一堵大墙,中间却洞开着,风从中间跃过时,呜呜的如同吹胡茄。城内残垣密集,回音效果奇好,到处一片肃杀的低鸣,仿佛是一些绝音,夹着风尘,一点点地来回走动。单一海每走十多米,都用残石碎土,用自己的理解,在地上摆成一个小小的沙盘或模型,直到自己满意了,再在图上留下一片小点。他准备把全城用模型局部凸现完毕后,再进行详画。还有一个作用,他把这当成了路标。

转过一条貌似街道的路后,他又触到了那行脚印。那行脚印时隐时现,令单一海有种无由的亲切。这个牧人居然与自己的直觉有些相似。至少与自己这半个小时的直觉是吻合的。他忽然对那脚印产生了兴趣,他觉得这个人只要不离开他的直觉,他肯定可以凭直觉找到他。他顺着残道前行,看到一堵残垣挡住了去路。面前一下出现了三种选择,左右各有一条小路,但那行脚印却直接从残垣后面绕了过去,他停顿了一下,略作思索,选择了向左。他对那行脚印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拒绝,他本能的认为那行脚印是正确的,可却又希望它不正确,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自己的高人一筹。单一海想着,已悟到再向左走,只是一条死路。他本能地回转身,绕过残垣,向前直走。前面是一段石板,上面的脚印失去了。单一海觉出片刻的轻松,拿出指北针,判定自己还是在正北方向。他在每个重要的地方都堆了个小小的模型。现在,这半个城的许多局部都在他的心里自动组合,揉捏成了一个整体。迎面是一排房屋,还有一口井,似乎每间屋里还有炊烟的迹痕。这应该是住人的房子。可这房子这么小,像一个个住家的单元,更像是战士们的家。家,一想到这个字眼,他的心里不由一动。内心温暖了一下,又被片刻的惊讶给淹没了。此城的设计者肯定是个大胆无知……又谋略超群的家伙。他太狂妄了,狂妄到忘了给自己留一座逃跑的门的地步,无知到了把家属妻儿摆放在城门边缘。这正是兵家所忌呀!可这个家伙全然不顾什么兵家所忌。他按自己的思维和权力,为自己和自己的属下造了一座坟墓式的老城。而几千年来,居然从未被击破!忽然,单一海有些心悸般的敬佩起那个无名的家伙了,此人真狂啊!他感叹,从一开始,他就为自己和属下们断了逃跑的路径,他不允许自己的兵们,留出心思来寻找生还的路径,他把你的亲人放在你的身边,让他们温情的目光盯住你。这样的驭兵之道比他的“破釜沉舟”还“破釜沉舟”,这是一种大绝望,也是一种大勇气,更是一种大战士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