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5/6页)

三毛没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话,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躯体背上肩。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每迈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时,寻找弦上扯动的那种艰涩。

“我完了。三毛……不管怎么说,你以后也比我强了。”了不起呐呐着。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驮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树根爬上去。他只得顺着沟往山里走。脚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了不起淌下的泪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后即使活下来也谁都不如了。成了瘫子,还要什么才华?我算交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说。他的嘴连用来喘气都嫌不够。

“还不如死了好……”

三毛挺了挺身子,终于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会儿?!”

了不起忽然不做声了。他受了这句话的刺激,由这句话想起他曾经给予这个救他的人多少次轻侮、难堪……

“没那么严重……你放心,不会成瘫子的……”

了不起听了这番安慰反而嘤嘤地哭起来。那是为他曾经对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泪。他双臂搭在三毛发育不良的前胸,这胸是瘪的,甚至向里凹陷,这心胸里曾藏匿着多少羞辱,而这羞辱是他给他的。不一会儿,三毛就觉得脖梗上潮乎乎的一片。真拿他没办法。此时此地,咱们的大天才只会象女孩子那样哭。

三毛背着了不起顺山沟往上走。现在他只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向往前走,而前面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别说了不起,就连三毛自己也渺然无知……

乔怡和宁萍萍经过一家电影院,正散场,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人人都喜滋滋的。萍萍说她和季晓舟忙得有一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见了。”她苦笑道。

自十余年前那次新老兵联欢会以后,萍萍和晓舟结下了友情。随之,队里传开种种她与他“关系不正常”的风言风语。萍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有点吃的送给晓舟,香皂牙膏一买也是双份。徐教导员多次找她谈话,她全盘否认:“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么家庭出身?我家里肯定不会同意。我爸怎么能让人指着脊梁说:宁校长的女儿找个没爹妈的野娃娃!教导员,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头发没几根,肩膀那么窄,谁都敢拿他开玩笑。我是同情他……”她总能把领导和一些相劝的好心人说得服服帖帖。那时兴结“一帮一、一对红”对子,萍萍和晓舟也就理直气壮地“对”上了。不过他俩的谈心活动总是在傍晚开展,“交换思想”的场地也总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谁也说不出他俩什么,然以“不正常”一语概之。

不久发生了那件事。

队里终于决定要把院后那座小楼拆毁,在那个基础上修—个浴室兼锅炉房。拆了楼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礼堂去看新电影《青松岭》,回来后发现偌大一堆碎砖头不见了。

第二天早操后,值勤分队长在队前问道,“昨天晚上,是谁把院里那堆砖拉走了?”

没人应声。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砖头?”

仍是一片沉寂。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霉迹斑驳的砖墙时,从砖缝里蹿出一只肥硕的老鼠,接着掏出一窝粉红色的、尚未长毛的鼠崽,约有十来只,吱吱尖叫,四处乱爬,被男同胞们一锹一个在砖头上拍成了肉饼。那可不是一般的恶心!谁会要那砖头,且不论耗子之死,仅那股坟墓般的潮湿、霉臭也令人受不了。

值勤分队长又喝了一声:“我再问一句,把碎砖悄悄拉走的,请出列。”

“报告……”

众人听出这是季晓舟那中气不足的嗓音。他从队列里走出来,全体疑惑、嫌弃地看着他。

“砖是你拉走的?”

“……唔。”

“我听不见。大声点。”

“是我拉走的。”

在众目睽睽下,他伛着又窄又溜的肩膀,显出十足的窘迫。

“……听司务长说,那堆砖不要了,准备当垃圾铲出去。”他咕噜道。

众人一齐把眼睛瞪大,不放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家穷,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听说他的养父已七十多了还在街头钉鞋,养母靠给别人带孩子才把季晓舟养大。一对穷苦老人无生育功能,把季晓舟当亲儿子。

分队长微微一笑:“现在事情弄清楚了。”

而季晓舟慌乱地截住他的话:“假如……那些砖队里还需要,我今天可以再拉回来。家里房子不够住,我想给两个老人搭间小厨房。”去过他家的人说他家象个小土地庙。

季晓舟说完,值勤分队长喊了声“稍息”,便独个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