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22页)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翠儿走了一天,着实走不动的时候,娘家上帮子村便在望了。这是低洼之处,大水无情,一多半村子变作废墟,村后燃起冲天的烟火。翠儿软软地瘫坐在地,这烟火说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见踪迹。而翠儿已然流不出泪,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帮子村毁得不如板子村那么厉害,冲毁的也不过是东边两排房,但全村空无一人,散落的农具随处可见,村路上血迹斑斑,有倒毙的野狗和毛驴。一架燃烧的马车烧成通红的木炭,那匹马蹲伏在地,烧成焦黑的一团。翠儿战战兢兢牵驴前行,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有根坐在驴背上东张西望,一只公鸡站在房顶死死盯着他们,翠儿见它凶恶,就哄了它一下,公鸡却不为所动,鹰一样眼都不眨。这本是热闹的村庄,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户也有七八家,平日车来车往的,小贩和媒婆都喜欢往里钻,这里有板子村没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着门,门窗多被砸烂,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柜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烧剩下骨架和灰烬,厚厚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翠儿哆嗦着腿来到自家门前,惊惶看到碎烂成一团的大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的,院子里的苹果树烧成了光杆儿。堂屋门户洞开,能烧的统统在烧,没了框的窗户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娘,咋了?”有根抱着她的腿。

翠儿又瘫软在地,她没勇气踏入房门,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运。她想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空荡无人,除了悲凉的泥泞,便是毁灭的废墟。翠儿摸到湿漉漉的泥土,腻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这才发现坐在一汪看不出颜色的血痕上。她吓得跳起,流着泪拍打着。毛驴被她吓着,围着她喷着响鼻。有根却不觉得什么,只咿咿呀呀指着远处。翠儿看去,见村外的打谷场上浓烟低低地卷着,那烟黑里发红,不似麦秆和玉米秆那样带着青白。烟雾上乌鸦环绕,飘来奇怪的味道。她再低头,发现一条藏在泥土中的血迹长长地伸向那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血痕,它们粗细歪斜地汇集一起,在村口汇成一条粗壮的红线,伸向冒烟的打谷场。翠儿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觉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来,火苗席卷了青瓦,烧出啪啪的脆裂声。她知道娘家从此没了,希望也就从此没了。有根拉着她要去那边,翠儿犹疑片刻,就牵着驴去了。

火在堆里暗暗地烧着,那是垒成小山样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张的手臂,大张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还有那可怕的味道。一个半岁的孩子被两只焦黑的手举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条晶黄的腊肉。一个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变作灰烬,翠儿看着她时,那灰烬崩塌了一下,胸腔里掉下黑红相间的一串。翠儿吓得赶忙走开,绕着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却认出一些熟悉的邻居,她再无勇气去找,扶着驴腿跪下了。刚一低头,胃里的东西便倾倒出来,直到什么都吐完了,她才意识到处境的危险。这定是鬼子们干的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为什么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样呢?可鬼子不见人影,也没有他们来过的痕迹,周围也没有如板子村那样的据点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翠儿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里,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东西了,却也不敢走,还能去哪里呢?回板子村去?继续睡在鬼子的身边?还是顺着大路向前走,那边就是县城了。可县城又如何?这孤儿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讨饭一条路?万一也是这副光景,有根可怎么办?

打谷场之外是无边的旷野,天空雾蒙蒙的。身后是死去的村庄,它们将很快变为瓦砾。有根蹲在驴旁拉了泡屎,臭味儿让翠儿流下泪来。她用土坷垃给他擦了,抱在怀里便心安起来,一个声音唤着她:为了这孩子,回去吧。

一串马蹄声远远传来,那蹄子打着铁掌,空中飘着奇怪的味道。翠儿慌忙抱起有根,见四匹大马从大路上拐下来直奔这里,那是四匹高大的马,上面是四个鬼子。翠儿大惊,抱起有根儿就跑。毛驴愣了片刻,跟在后面小颠儿着追。鬼子蹄声渐近,他们嘿嘿呦呦地叫着,还有一个在哈哈笑。两匹马狠蹿了几步,一下子就拦住了翠儿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儿的眼。翠儿扭头又跑,只几步便撞在一条穿着马靴的腿上。头上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再抬头,看见四匹马已经围成了井字,牢牢将她围在当中,面前这个握着带鞘的军刀,挤着一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几个鬼子人矮马大,背着枪,挎着吓人的刀。一个鬼子拉住了毛驴的缰绳,系在马屁股的一个环上。正面的鬼子拉着马缰,傲慢地对翠儿说话。翠儿当然不懂,只能抱着孩子摇头。旁边的鬼子呵呵笑着,和其他人叽里咕噜,于是三个鬼子都嘎嘎地笑起来,唯独面前这个板着脸,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他对另外几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就不笑了,面前这鬼子拉过马头,从翠儿身边走过。两个鬼子像是不情愿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儿逼过来。拉着驴的鬼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堆冒着青烟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