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2页)

袁白先生围着井转了三圈,默默地跟着汉奸刘去了。翠儿抱着有根和油布,拉着毛驴回到家中,将碾子收拾干净,把有根儿放在上面睡着,自己脱了外袄,挽起袖子,鼓气样轻轻喊了一下,开始收拾睡觉的房子。屋里一片狼藉,但无非都是土。翠儿折腾了好一阵,土炕好赖收拾出来,虽然还湿乎乎的,但阳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干爽。她先将满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里,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扫帚细细扫了,炕上铺好崭新的油布,她心里踏实下来。能找着的衣服已经在河里洗了,正在桂花树上晾干,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里给有根数着天上的星星,盼着另一个明天。

鬼子说油布先凑合着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时筹不到那么多东西,战事还在胶着,一切仍不明朗,待战局大定,会有盖房子的民工过来,也就有力量开垦田地,修复房屋,给大家重建家园。这话并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着条件。但这毕竟也是希望,翠儿在大家脸上看到了这东西。它和盼着男人们回来不一样,但也是一种。袁白先生总拉着脸,像吃了两斤黄土。他定是不乐意的,但也没反对。他去和鬼子谈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还有那个汉奸刘,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的,就是有点夹缩肩,看见鬼子便低下半截,他会不会有老旦他们的消息呢?

右边的院墙倒了一半,左邻房倒屋塌,老两口像是纸糊的,在只没膝盖的泥水中仍冲得不知踪影,一只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里满是泥沙。翠儿休息了一会儿,给有根喂了上午做好的饭,就再将院子里的泥土运出门口。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头昏眼花,她感到饥肠辘辘,却不知什么力量的驱使,她必须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乡亲们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谁家升起了炊烟,弥漫了废墟样的村庄,翠儿被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墙上望着。很多乡亲都在各自的墙头上望着。烟是袁白先生那里冒出来的。他家的灶台和炕头都高出碾盘,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台,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饭睡觉,也不知这老头子为何修这么个奇怪东西。那炊烟味道好怪,既不是麦秆儿,也不是木头,而是带着辛辣,泛着糊焦,像谁裤裆里的毛烧着了。翠儿立刻明白,老头子定是烧了鬼子给的油布,这个倔老头子,不声不响,却硬得和石头一样。

乡亲们回各自的家里院里睡觉了。左邻住进来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儿大十岁,是马家营嫁过来的苦命人,两个女娃子都十几岁了,她们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车。翠儿和她们隔着墙头寒暄了,觉得自己并无保卫邻居家园的责任和能力。翠儿还看见郭铁头背着从别人家捡来的农具从门口跑过,心想男人就是这东西,不管是疯是傻,这种时候还是他们顶事儿。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乌鸦麻雀猫头鹰都和淹死一样不知踪影,半空飘着牲口和猫狗的腐味儿,也飘着人淡淡的哭声。翠儿抱着有根缩在炕上,屋里点着一堆小火。这是不设防的板子村,门窗洞开,天衣地被,她纳闷为何自己不会害怕。哭声没在山坡上出现,却在回到村子后才响起。隔壁的老女人呜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无助的带着眼泪的自言自语,在这夜里驱赶可怕的宁静。她两个女娃子一声不吭,也并不安慰这没完没了的娘。

枪声从村外传来,似乎是鬼子来的方向。但这声音在山坡上撞了几下,翠儿便分不清它的来处。明明只有一响,却觉得久不停歇,从耳朵一直钻到后脚跟。枪声止了一切声音,隔壁的哭声没有了,黑暗里的叹息没有了,大家都记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脑海里便又倒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翠儿吓得捂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无第二声,才慢慢直起身来,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来的方向火把交错,手电挥舞,人声狗吠陡然惊起,然后是嘚嘚的马蹄声。枪声又起,翠儿看到子弹划破夜空,打在东边一棵黑黢黢的树上。全村人都咿呀一声,翠儿看到无数个墙头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几颗子弹飞过,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还有不一样的枪声和他们对抗,这情形让翠儿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里人,但这被追的人会不会跑到村里带来祸害呢?

有三四个人进了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边跑边放着枪。后面的人和马顷刻也到了,带来更多的枪声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处,一个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墙,手里的火把噼噼啪啪。有根发出骤然的啼哭,鬼子拧身端起了枪,紧张的面孔像要绷断了,可屏了片刻便松弛下来。他还对翠儿说了句什么才收了枪,直起身子对远处招手。正要下去时,不知哪里的暗处打来一枪,嗖地钉穿了他的头,爆出的血喷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浇了油,轰地高跳起来。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围墙,摔在松软的土窝上。翠儿闻到黄土和血的腥气。那支火把灭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