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3/18页)

“老天爷呦……”老旦捂住了脸,心揪成了一团。

“高团长不顾我的阻拦,非要到地下室去看。他上来后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就……”王立疆泪光涟涟,言语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这是怎的了?团长呦,你又不是没见过死去的弟兄们,这是怎么一说呐……”

老旦已经无泪可流,拿起杯和王立疆一碰,仰脖就干了。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团长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哪……哪个河南弟兄哩?”老旦忙问。

“昨天突围牺牲了!”王立疆轻轻放下了杯,像怕惊醒黑夜里的幽灵似的。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了?”老旦悲愤难忍,想扯开这沉重的话题。

“嗯?哦,有三年多了。”王立疆有些意外。

“见鬼子之前打过没有?”

“打过共产党,在陕西。”

“也是鬼子?”老旦不解。

“不是,两码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王立疆摇了摇头。

“你……第一次打仗,怕不?”老旦歪着头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边说:“尿了裤子呢!”

“俺也是,俺也是……”老旦笑道。

两人大笑起来。老旦笑得气都喘不过,这憋气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一幕幕血战,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他鼻子一酸,嘴还在大笑,眼泪却唰唰地下来了。他掩住脸庞,泪水仍喷涌而出,一声长号代替了大笑,他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号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都怪我,啊?别哭了,我抓了你,先罚三杯,你救了我,我再罚三杯,你看着啊,我自罚六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便往喉咙里倒,一口气半壶烈酒就下了肚,老旦伸手去抢,哪里拉得动?王立疆喝掉了多半壶酒,酒壶顿在桌上时,王立疆已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那是莫大的痛苦。老旦被他这无声的痛哭撕碎了心,他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才大哭出来。

“老旦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连团长都没办法埋……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儿……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哪?咱咋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我还不如和团长一起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都死啦,都死啦,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齐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着,他们哭一阵就吐几口,吐完了接着哭。玉茗和大薛,还有钟大头的通讯班的战士们被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他们纷纷出得门来,看到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柔撒,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擦洗的枪支堆在墙角的棚子里,它们遍染污泥,甚至还有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桩子一样立着,刺刀泛着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从街巷深处走来,他咳嗽着敲起竹梆,踯躅的脚步高高低低,每一下都沉甸甸的,像要今晚就走完这辈子的路。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老旦哭了一阵,一肚子憋着的东西都放到黑夜里去了,登时爽快不少。他拿起酒壶,摇不出一点动静。王立疆哭号了一阵,又吐了个翻疼,耗尽了气力,趴在桌上直接睡去。老旦叫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

他晃悠着站起,披上军大衣,揣上酒壶出了门,抬眼两边看,街道里悬着加了盖儿的灯火,这样的灯只向下发出微暗的光,天上飞机看不到。他不知哪边有酒,抬脚就选了右边,奔着光亮活跃之处走去。青石板路高低长短,雨虽然早停了,可依然湿漉漉的。带檐的房子大多低矮,微微卷起的檐上挂着老旦不认识的器物。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多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也有他认得的娃娃和灶爷。在小巷里摸黑走了一阵,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照亮斜挂在房檐上的一柄黄伞,一缕柔曲从半开的窗里飘过来,软得像新长出的棉花。老旦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总是怜怜物,

红杏难得片片舒。

锁鬓愁云青丝拧,

玉灯翠伞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岳阳楼下岳阳都。

莫言他乡千里好,

只洗风尘情关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