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许三多的家乡无疑是个小村子,小到一根香烟跑到头的村子,一家喜事就是大家喜事,死头牛马便是全村人的重大议题。

大家伙儿齐拥在许百顺家门口,直教个水泄不通,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便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后来者居上,连钻带拱地往里冲锋,肘扒脚踹。绰号“老地主”的老头吃了痛,恨恨回头。

“后生仔,少看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

许百顺正准备恭谨地回答,却忽然想到了比辈分更重要的成分:“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

老地主立刻恭顺下来:“是,是……”

他忽然想到成分现在未必重要过辈分:“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呢?!”

这事上许百顺是不大自信,横瞪一眼便进了屋门,没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变调的欢呼。

“是个儿子!”

再出现时许百顺变得趾高气扬,他没忘了尽可能蔑视地看看老地主。

“又是个儿子!名字想好啦!叫个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大家稀稀落落加条件反射地跟着嚷两句,许百顺在得意,后头一阵大乱,一乐和二和抱着个大放哀声的包袱出来献宝,被许百顺连踢带踹轰了回去。

从今后的村中央空地上经常会有两个成年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每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人,许百顺身边又站着一乐和二和两个小男人。

那表情属于男人间的抗争,写足了谁也不服谁。

〖HTK〗爸叫许百顺,那意思是百事都顺,可爸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百事不顺,从此后爸凡事都跟人一争高下,争得自己更加是万事不顺。〖HT〗

这种对抗对十来岁的一乐和六岁的二和无疑有些枯燥,两人交换着眼色想去开辟个活跃些的战场。一乐的耳朵被许百顺揪住,二和屁股上也着了一脚。

于是就待着,许家的四号男丁终于对成家的两号男丁取得了数量上的优胜。村长和他注定成才的儿子开始作战略转移,许百顺脸上的惬意只能称之为胜利。

几年以后了。

村口的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的社论。许百顺拖着他的三个小子走过,我们不妨把这四人行称之为展览。

目标是村长家,本村最堂皇的一栋建筑,但再过些年会成为最没有市场经济特点的一栋建筑。这是它的命运。

但是现在村长坐门口,吧嗒着烟锅子。小成才在摇篮里,有人照顾着。

许百顺站门口,左牵一乐,右擎二和,背驮三多,尘土飞扬,坐没得坐水没得喝,较量的时段已经过去,现在许百顺对村长恰似求地主的长工。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