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卫和平深深地知道,她不捅破两颗心间那层透明的薄膜,爱神的金箭很难射穿李明强的自尊。

那一天是一九八五年元旦,一个晴朗的日子。卫和平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她和李明强在北京的第一次会面,带她去的是丁成理。

卫和平随丁成理来到李明强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没有应声。她又轻轻地敲了三下,还是没有应声。

门虚掩着,漏出一指宽的亮缝。卫和平模糊地看到一个军人正俯在桌子上写字。

卫和平又加重一点敲门的声音:“笃笃,笃笃笃!”

还是没有反应。

“没人。”丁成理按耐不住自己的急性。

“有。”卫和平答得很轻很轻。

“咚咚咚。”卫和平一把没拦住丁成理,丁成理已经重重地在门上扣了三声。

“请进。”屋内的声音亮若洪钟。

“强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丁成理推门进屋兴奋地说。

“成理!你——卫和平!请请请,请坐。”

好洪亮好洪亮的嗓音,好开朗好开朗的笑容,好有力好有力的大手,使卫和平回味无穷。

李明强比中学时高了,有一米七八,卫和平得仰着脸看他。也比中学时结实多了,隆起的胸肌把军衣高高顶起。那指向床铺的左手,又大又肥。头大如斗,眉浓如棕,眼大如球,鼻挺如钟,口阔如碗,耳大如扇,眼、耳、鼻、嘴、脸搭配得是那么的适中。这么英俊高健的军人,就是三头六臂的魔鬼见了,胳膊腿儿都会抽筋。

“请坐,请坐,我给你们倒茶。”

“不忙,老同学,你客气什么。”卫和平说,绽开了她所有的甜蜜。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的方向偷看卫和平,竟一下子痴呆了,伸向水杯的手半悬在空中。

卫和平发现李明强那么专注地偷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甩了甩头,佯装着打量屋子。

这是间二人宿舍。屋子不大,两张单人床分放在窗户两侧,一色洁白如雪的床单,平整地没有一条皱褶;一色黄绿色的被子,叠得一模一样,就像刀切的豆腐块,棱角分明。靠窗放着一张两屉桌,桌子上放着四只一模一样的陶瓷缸子和两只一模一样的“钱江”牌塑料暖水瓶。床的另一端各放一张带锁的三屉桌。左边的桌子上整齐地放着墨水、笔筒、书,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大剪刀。右边那个是李明强刚刚用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大堆折叠不整的纸块和一个厚厚的十六开本子。本子打开着,上面放着一支没有合上的紫红色钢笔。看来,他刚才正在抄写着什么东西。桌前正中央放着一张与右边桌下一模一样的方凳。门两边的角落,右边是纸篓,左边是痰盂。一切的一切都是对称的。墙是雪白的,一张纸块都没有。整个室内简单而富有,肃穆而堂皇。卫和平从心里叹服,这单身军人还真会摆布,有点审美观。

“喝糖还是喝茶?”李明强问道。

“喝糖。”丁成理回答。

“我喝茶,喝糖容易胖。”卫和平向李明强投以甜甜的微笑。

“嗬,减肥?现在,瘦女孩儿可不算美哟。”李明强打趣地说。

“也不能太臃肿了。”卫和平的声音是那么的甜润,就连她自己也感到有点湿味儿。她很清楚,自己属于丰满那一种女人。

“强哥,你在忙什么?我们敲几次门儿,你都不理?”丁成理开始言归正传了。

“啊,上星期野外训练,记了点东西,整理整理。”李明强并没有道歉客气。丁成理已经来过两次了,他在中学就是李明强的“跟屁虫”。

“有军事机密吗?”卫和平问。

“有。”李明强说罢,指了指他那奇大的脑袋,笑笑说,“军事机密,全放在‘保险柜’里。”

卫和平冲李明强笑了笑,走过去,扶了扶眼镜,拿起了一张已经展开的纸。她瞄了一下,便傻了眼:那上面尽是些曲曲弯弯,圈圈点点,忽上忽下的小符号,就像夏季河沟、水坑里的小蝌蚪。

“你会速记?”她怯怯地带着崇敬的口吻问。

“函授学的。”

“每分钟记多少字?”

“不多,能记一百四五十个。”

“有文凭吗?”

“没有。”

“你应该学一门儿什么大专本科的函授。”卫和平知道李明强的文凭是中专。

“有必要么?”李明强的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我们中国人,干什么都一刀切,一会儿‘白卷儿光荣’,一会儿‘文凭万岁’。唉,咱管不着这些。我敢断定,几年以后,函授文凭如同现在的工农兵大学文凭一样没用,正规大学的文凭也将成为参考。”李明强的大手向空中一挥,“能力,我国将成为重视能力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