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8页)

“这哗哗流的沙子,就是哗哗响的票子啊!”

“还是咱们明强行,把这没人要的烂石头都变成金子了!”

“这随手一扒拉都是金子啊!”

“这才叫靠山吃山呢!”

“你说,咱们整天到外面跑,怎么就没想到咱们门口就有票子可捞呢!”

“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说咱们明强有出息,是埋没不了的人才,你看看,你看看!”张三怪挤过人群,扇着那两片子薄嘴唇,摇看那三寸不烂之舌,喷着唾沫星儿也加入了议论。不过,他是冲李明强喊的,也是让李明强听的。

李明强非常讨厌张三怪,看到他都感到恶心。瘦瘦的身躯像猴一样,长长的细脖子支着那长着长牙尖嘴尖下颌小山似的尖脑袋,极不相称的小塌鼻说笑时老躲在上嘴唇里。这张嘴有一大特点,什么事儿从那里流出来,必然多出一半儿,自始自终,见缝插针地加点佐料——“你看看,你看看”。那天李明强走到村南,张三怪正和狗蛋说话,只见他将鼻子藏在上嘴唇后面,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瞅着李明强,唾沫星子溅了狗蛋一脸:“你看看,现在蔫儿了吧!会武功怎么着,一人能打几个?瞎扯淡嘛。你看看,还想考大学,没门儿。你看看,他们祖坟上就没长那棵蒿!”

“你看看,你看看。”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沙堆,李明强越干越欢。第一批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他,他早就知道没他。但是,他还是想自己能破天荒地考上。两年的苦读没有白费,他是公社高中无人能比的尖子,如果高考时情绪不受影响,就是不要那两门,他也能超过分数线。但是,那两天他的情绪很糟,一门比一门考得糟糕。

这几天,李明强玩儿命地干活,没黑没白地干,不给自己以思考的余地,让劳累来麻醉自己的神经。他毕竟是学校的尖子,是老师和同学打了赌能考上的学生。他想上大学,做梦都想上。假如我不打那一仗,假如不孤军作战,唉,现在的人啊!

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曾想去寻找的新生活只能成为一个故事讲给儿子、孙子们听了。就像爸爸常讲自己年轻的梦一样。农民终究是农民,祖祖辈辈只能守着自己那四亩八分地,生了,死了,死了,再生,就像庄稼一样,种了,收了,收了,再种。李明强过去从没有这么想,满脑袋都是清华、北大,城市里的柏油路,多少女孩子向他发出求爱的信号他都不屑一顾。他想自己终有一天,会像雄鹰一样,张开自己的翅膀去搏击长空,寻找自己的新生活。可是,现在完了,刚刚扎硬了翅膀准备起飞,就被人刺伤了。就像受伤的鹰不甘失去展翅高飞的雄心一样,他成千上万遍地问自己:难道真的完了吗?难道我真的要像爸爸妈妈一样,在这小小的西流村窝憋一辈子吗?

李明强像机器人一样,不停地干活,从不主动和别人搭腔说话,挑水也要绕道走。他懒得见人,懒得大婶二叔三嫂四哥爷爷奶奶姑姑姐姐地叫。他经常低着头,默默地走,好像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想。他已经习惯了独处,那天大嫫[1]对妈妈说:“咱们明强越来越像大人了!”

笑二嫂看看李明强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这天早晨,天空布满了阴云,整个猴山云遮雾罩,又黑又重的沉云罩在猴山顶上。有言道“猴山戴帽儿,长工睡觉。”旧社会穷苦人留下的谚语,成了现在乃至将来人们的天气预报——要下雨了!

李明强的打沙是风雨无阻的,他的两个“长工”也不能睡觉。零散的石头全部打光了,不得不招两名小工起石头。已经卖出近四百元的沙子了。李明强并不想赚多少钱。他想给家里交上一个整数,自己再回校复读,再点灯熬油早起晚睡地抗战一年,让张洪张三怪之流看看他李家祖坟上到底长没长那棵蒿。

天下起了大雨,两小工不能在外面起石头了,来到棚下替李明强往机器里装石头。

李明强起身回家,刚走进院门,就听见妈妈以她从没有过的大声冲爸爸嚷:“钱、钱、钱,孩子就一辈子窝屈在这山沟里!”

“窝屈?他窝屈个屁!你看他那样子,整天哼哼叽叽唱什么歌,夜里还穿着裤衩扭屁股呢!窝屈?他知道窝屈就……!”

“那是硬撑的!硬撑的!你,你没看到他都屙血了!”

李明强听不下去了,像条件反射似的,他一听到妈妈那话,就又想解手,神使鬼差地又折回了茅厕,挤着他那带血的大便。

“知子莫如父”。李铁柱十分想让儿子出人头地,他内心里十分喜欢李明强,可是,他了解李明强吗?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啊。笑二嫂知道儿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