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8页)

竹篮儿里的鸡蛋、甜瓜滚了一地,开口的汽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口水和白沫——笑二嫂瘫倒了。迷蒙中,她眼前又浮现出早晨的云,血一样的红,小青龙在猴山顶上跃起,在天边挣扎一翻,便沉到山谷里去了。

“明强——!”笑二嫂昏了过去。

李明强此时正在考场上。他的脑袋并没有开瓢,只是蹭破了点儿皮。他真不明白,昨夜那一仗,他打得那么惨,竟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帮。正义哪儿去了?那么多同学都在想什么?考大学吗?考上大学干什么?大学毕业又能干什么?

昨夜,李明强一眼没合。他感到委屈,感到憋闷。住校二百八十多名考生,还有那数十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他妈我一个人听到杨玉萍的惨叫了!学生年少害怕,那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专管塑造灵魂的吗?他们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一个故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游荡,抗日战争初期,一伙日本鬼子冲进了一所中学,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在敌人持枪威逼下,眼睁睁地看着一群鬼子调戏几个少女,一位体弱多病的女教师怒吼一声冲了上去,接着学生们像洪水一样卷向了鬼子,侵略者被淹没了,一个也没有活着回去。

天边烧起了红云,把校园里的一排白杨树点着了,血一样的红。李明强怀疑那就是自己的血,杨玉萍的血。

太不幸了!

太阳爬到邙山顶上,把整个山庄都烧着了,一毛不拔的红石坡像淤积了千百年的血要流下来一样,罪犯在血里爬,李明强在血里爬,一步一步,追上了,双方都没有了气力,李明强拼死抱着罪犯的腿,罪犯用匕首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地扎。

“李明强!”

“李明强!”

“明强——!”

杨玉萍在呼唤他,张金凤在呼唤他,卫和平在呼唤他,人们都在呼唤他,妈妈抱着他的尸体拼命地摇,山庄里回荡着悲壮的歌……

李明强被公安人员叫醒了,七点三十分,考生已准备入场,二话没说登上了吉普车。

考场里静得出奇,一片笔尖戳纸的“嚓嚓”声,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李明强的脑子一点儿也静不下来,他刚才在吉普车里仿佛看到了妈妈,是妈妈挎着那只熟悉的竹篮儿站在路边的。他很爱妈妈,妈妈是伴着泪水把他养大的。听人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微笑常挂在嘴角,见人不笑不说话;嫁给爸爸后,因为爸爸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人们称她笑二嫂。后来,父母双双被划为“右派”,常常被抓去游街批斗,就在妈妈生下他的第二天,又被带去斗了一个通宵,斗没了那银铃般的笑声,斗拐了那双秀腿,斗出了一身“月子病”。李明强常想,倘若没有自己,妈妈就不会有这么多病。他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和理想,最实际的就是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把父母带出西流村,不再受张洪鼠辈们的气,找回妈妈那银铃般的笑声。

不知怎么搞的,李明强越想静下来越是静不下。满脑袋都是妈妈的驼背和那张忧郁不堪常常带着眼泪的脸,他不得不先放下笔,趴在桌子上静一静。

一只只沉甸甸的箩筐、水桶、毛粪罐滴溜溜地直在李明强眼前打转,那平时背的滚瓜烂熟的公式定理捉迷藏似的躲躲闪闪。刚刚看见,又被爸爸那张阴沉的脸给遮住了。他伸手去抓,原来是套在耧上的粗绳子。他只好套在自己的肩膀上,像牛那样拉着,让爸爸耕地。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穷困的山村出现了“鸹鸡上南坡——个儿顾个儿”的局面。家里人多的,三四个人拉一个耧。傻哥哥李志强跑了,李明强就一个人拉。他拉得很吃力,指头粗的绳子陷进他多肉的肩膀,心慌得直想吐,一步一步,颤颤悠悠的。爸爸在后边骂:“妈那个B,你听见没有,步子走匀喽!”妈妈来了,妈妈撇着大脚含着泪拉耧来了。泪水冲出了她发涩的眼眶,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瓢泼大雨,是李明强的汗水,是妈妈的泪水,把爸爸砸跑了。人们兔子似的跑,羊群似的散……

李明强终于被监考老师叫醒了。考场一片喧哗,散花似的乱。下课了,李明强就做两道半题。气得他在心里直骂:“娘那B,缺德!你们监考专看作弊的,我睡了一节课,都他妈都不叫我一声!我尻您娘!”

李明强气急攻心,晕倒了。

不知啥时下起了暴雨,倾盆似的,多大的天就有多大的瀑布。白头发、多皱褶、佝偻腰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们,听到考试结束的铃响,擎着伞,披着雨衣、雨布,高高地挽着裤腿蹚着水,一窝蜂似的涌向各个考场。几辆小汽车,在人海雨海中嘀嘀乱叫,雨水砸在车顶上,擂鼓似的天响。那雨下得邪门儿,竖着砸,斜着洒,横着泼,打伞的成了落汤鸡,披雨衣的成了落汤鸡,裹雨布的成了鸡落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