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玉萍想在高考前向李明强表个决心,她在纸条上写了“我若考上大学,你考上考不上,我都愿嫁给你。我若考不上大学,决不缠你!”没想到就为这张纸条,引发了一场恶斗。

李明强的脑袋开瓢了!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像钉子扎破了的自行车带“呲”地一声——明强妈瘫倒了。

天生的脾性,心里永远存不住事,好像参加高考的不是儿子李明强,而是她自己一样的忐忑不安。做了一夜的梦,锣鼓喧天,笑语四荡。李明强考到了北京,是清华还是北大,她闹不清,反正毕业当上了县长,老李家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小汽车、大红花、洋房子,北京生的儿媳妇,声音拌了蜜似的甜。

捶捶嗡嗡作响的头,明强妈起了个大早儿。东方在烧云,通天的红。猴山像块儿巨大的红火炭儿,呼呼地燃烧着,把山顶上的树木也烧着了,大片大片的火焰儿冲向天际,如万千火箭呼啸着越射越高。腾地,明强妈看到一条青龙在山顶上升起,在火焰儿上飘飘歪歪地爬行,那火给它全身罩上了一层金光,还没等她弄清是怎么回事,那龙便猛咯丁打了个滚不见了!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老天显灵了!明强妈怀着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情,在竹篮儿中摸索了好一阵儿,摸出一个她认为最大的鸡蛋,凝视了半天,抖抖地放入了煤火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词句,俨如求神拜佛一般的虔诚。鸡蛋在火窑里哧哧作响,呲呲冒烟,既而腾起了熊熊烈焰,把她的脸映得彤红彤红。

明强妈挎着竹篮儿,撇着那双大脚拐了十多里路,来到了公社高中。什么“早烧云不出门”,校园里的人黑压压一片片,到处都是,几乎每一个考生身边都有一位长者。

明强妈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右手举着茶叶蛋,左手擎着汽水瓶儿,用她那代人特有的小脚颠颠儿地跟在一个正在背书的男孩子后面。明强妈一阵激动,越发急于找到自己的儿子李明强了。孩子从小不在身边,吃够了苦,今天考大学,她说什么也要来陪陪孩子,给他宽宽心,许许愿。

“哎,姑娘,你认识李明强吗?”

“小伙子,你认识李明强吗?”

有摇头的,有说不知道的,有不予理睬的,还有骂“讨厌”的。可明强妈还是在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打听着,她清楚地知道,这里不是西流村,在西流村哪一个不认识她笑二嫂,不只是她戴高帽子让人斗的次数多了,也不只是她为西流村贡献了多少多少,只是西流村太小,太偏僻,太没名气了。一百三十七户人家,三个高中生,预选筛掉两个,老不死的大队支书张洪的闺女也被刷下了,就剩下她家李明强一个人。李明强是公社高中的尖子,全县的尖子呀,多给她长脸。李明强属龙,早晨的龙时刻在明强妈眼前跳跃,儿子要腾飞了,儿子要成龙了!她成千上万遍地在心里念叨。

“哎哟,老李哥呀,见到咱家明强了吗?”明强妈发现了邻村的熟人,一串银铃般的笑。李铁柱说,就是这银铃般的笑声打动了他的心。李铁柱排行老二,也正是她媳妇这银铃般的笑,人们都称她笑二嫂。当了右派,挨斗多了,也就没了银铃般的笑声,人们就按当地风俗称她为“志强妈”。大儿子志强被人打傻后,人们同情她,忌讳,喊“志强妈”不就是叫“傻子妈”了吗?所以,就成了“哎,他婶儿”。后来,李明强在戏校、体校、高中有了点儿出息,人们就渐渐地称她为“明强妈”了,“母以子贵”,她很高兴。

“啊,没,没有。”老李头用他那浑黄的双眼,看着面前这位身材单薄又有些驼背的女人,张着大嘴不知说什么好,满脸的难言之情。

刺耳的电铃声响了,考生们蜂一样涌进考场。几乎每一位家长都用钩一样的眼光钩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把他们放入考场,唯独笑二嫂的眼光没有产生“定向效应”。她踮起大脚,脖子伸得像鸭子,对着蜂群一样的学生进行最快速的扫射和点射。

没有,没有,没有!校园里只剩下些呆痴痴的皱褶脸、佝偻腰、白头发了,好像魂儿都被儿子、闺女、孙子、孙女们带入了考场。笑二嫂像根木桩似的竖在路边的小树下,迷茫的眼光散射着。儿子不知着落,她的魂儿也不知着落,只有那条龙在那呼呼嘶叫的火苗上飘飘歪歪地爬行。

一辆吉普车擦身而过,扬起一道尘烟,急停在一幢楼前,从车上下来两个看不清模样的人。笑二嫂揉了揉晕花的眼,才看清一个警察遮着一个人走进了考场。收回魂儿的人在传说,昨夜学校里出了事儿,一个女学生被几个流氓强奸,那个全县数理化竞赛第一名的男生去救人,脑袋被流氓们用木棍开了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