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

一顶青罗伞人人想要,那意味着人臣的巅峰。对于武将来说,同签书枢密院事虽是宰辅中排在最后的一个位置,却已经是武臣现如今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了。

即便对于一个文臣,比如蒲宗孟,或是绝大多数议政重臣,这也是让他们梦寐以求的。

但王厚丝毫没有惊喜之色,反而腾起一阵浓浓的疑惑,“有那个必要?”

“潞国公在打军队的主意——他本就是靠平乱才登临宰辅之位;冯当世虽未问军事,但现在多半是在装傻;家岳则不可能不去考虑军权归属。即使我分割去了立法、司法之权,可只要兵权还在宰辅手中,许多人就不会安心。”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当仁不让。不过玉昆……”王厚斟酌着词句,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你我兄弟之间就没有必要多兜圈子,是否非入人不可?是否非我不可?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一把就抓住了关键,王厚的确依然敏感,也或许是自己的态度过于直白了。

韩冈有那么一点头疼起来,因为王厚身份的关系,这其中的度不是那么好把握。如果是在过去,对于轻重的拿捏,韩冈能够把握得很好,但做了十年宰相后,他已经越来越少地遇上现在这种情况,完全生疏了在确保对方心情的情况下把话说好的技巧。

自从熙宗驾崩之后,即使是太后也不需要韩冈多加顾虑她的心情,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对方小心翼翼地来揣摩韩冈的心情。

看到韩冈的犹豫,王厚脸色黯淡了一点,但没有放弃质问,“我若就任密院,势必不能再出掌禁卫。王舜臣又是新进京师,一人担不起来。你是怕章惇荐我入密院?”

韩冈需要王厚,而章惇却肯定希望能够削弱韩冈在禁军中的影响力。如果章惇或是其他人举荐王厚入枢密院,而王厚又对清凉伞有所渴求,韩冈要是反对,很可能就是亲家反目的结果。

就是韩冈不反对,只消王厚没有进入枢密院,几句流言就能让他们产生裂痕。若是韩冈困于形势没有阻止,王厚当真成了枢密院的一员,那对大多数人来说,更是一件好事了。

王厚咄咄逼人的视线中,韩冈最终叹了一声,“不错。与其等人下手,还不如我先行一步,致人而不致于人。”

“直说就可以了。”王厚眼神中透了些许压抑的伤感,以及被羞辱的愤怒,“玉昆,其实直说就行了。”

韩冈心中腾起一丝悔意,应该说得更加婉转的。

他欠了欠身,向王厚道歉:“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是处道,西府中的确需要一个武将。过去还有一个皇帝时候,但现在没有皇帝了。那时候可以没有,现在却不能没有。”

王厚沉默了一阵,然后点了点头。说不清是为了韩冈那看起来有些勉强的道歉,还是为了韩冈后面的一段话。

但王厚的确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形,只是为了安抚朝中的一众武将,拿出一个同签书枢密院事也是必要的。

纵使武将低文官一头,但有皇帝在的时候,至少他们还觉得在文官那边受到欺负了,皇帝那边至少能给个公道。文臣们对高阶武将,其实也没有太大的约束权——三班院只管小使臣,审官西院也只是大使臣,到了诸司使以及更高的横班、管军,其人事权完全掌握在天子的手中。文臣们能找到许多理由让一位武将倒台,但只要天子一个念头,那位武将又能东山再起。

狄青当年受到了那么大的委屈,因而熙宗最后给了狄家补偿。但换作是文官,从文彦博开始,有哪个文官为当年事后悔过?

但现在没有皇帝了,即使三衙管军的更替,也落到了宰相们的手里。看不到出头的机会,受到的委屈也没有回复的时候,武将和文臣之间的裂隙将会越来越深,而这一切,在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不免会爆发出来。

所以需要一个缓解压力的减压阀,也要告知武将,即使现在没有了皇帝做主,文臣也并没有作践他们的意思。

“会是燕逢辰吗?”王厚问道。

“既然现在还不能让处道你进密院,那还有谁能有资格?”韩冈道,“郭逵已退,种谔已死,朝中名将,还能稳居王景圣这一辈将校之上的,就唯有燕达一人了。”

“的确就只有燕逢辰。”

自韩冈的话中,王厚听得出来,他的初衷就是让燕达成为枢密院中唯一的武将。

要是自己方才点了头,韩冈会怎么办?

是设法让自己放弃这个念头,还是顺水推舟,把自己推上西府——反正以韩冈手段,他肯定能够找到别的办法来弥补。

是的。反正以韩冈手段,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局面,他最终都能如愿以偿。

王厚在纷乱甚至愤怒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沉默得有些久了。韩冈那对凝定的黑色眸子,似乎正把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