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碎的阳光(第2/5页)

老庾捡起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咯吱咯吱地说:“这还用问吗?生在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上,谁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神仙?就算你老邓清高,你父亲张松樵难道就清白?他不走私原材料?不偷税逃税?不瞒报产量销量收入利润?你父亲要是上对政府下对工人都讲老实话,他能发得了财吗?如今这个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些回国受降的部队哪个不大发国难财?还有谁像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只会干笨活儿?打了这些年仗,没有功劳有苦劳,如果政府待咱们不公,咱就自己犒劳自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算顺手牵羊也不为过。”

父亲默不作声,他觉得老庾的话于情可原,于理不通。如果你偷东西是为了报复别人做强盗,难道偷东西就该有理么?再说他们这些投笔从戎的学生兵,出生入死埋骨青山就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做强盗或者做小偷么?他心里滋味复杂,但是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喝了几口闷酒就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老庾拍拍他肩膀说:“老同学,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只消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事了。”

父亲听出话中的威胁意味,站住说:“老庾,我想脱了这身衣服回家,你放我走吧。”

老庾爽快地说:“你再忍一忍,回国就放你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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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轰隆隆地转动,转眼间几个月时间过去了,联勤大队不仅没有得到回国命令,反而越开越远,北上密支那转运物资。他们奉命将美国人遗留在缅北战场上的剩余物资统统装上火车运至仰光港装船,然后运到东北打内战。已有许多国内小道消息纷至沓来,说是东北、华北国共相争,兵戎相见,一场大规模的流血内战恐怕在所难免。

父亲回到密支那时不禁百感交集,人类的自我修复能力简直是个奇迹,仅仅一年多时间,千疮百孔的战争废墟上已经崛起一座新城来。旧地重游,心中惆怅无限,父亲听说城郊建起一座盟军阵亡将士公墓,就独自驱车前往祭扫。

时值中午,偌大的墓园在亚热带阳光下寂无人声,墓碑全都静悄悄的,仿佛那些躺在地下的军人都在倾听战友熟悉的脚步由远而近。父亲挨个找了一遍,他很失望,因为在这座仅有一百多个有名有姓墓主的公墓里,他没有找到一个熟悉的战友的名字。

仅密支那一役,中美盟军就阵亡数千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国官兵。父亲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他要把那些战友和兄弟的忠骸移至公墓,让他们孤独的灵魂有个归宿。

他回去就向老庾请了一周假。

老庾倒也通情达理,批准他请假,于是父亲开始忙碌起来。没想到这件事颇费周折,他先是凭着记忆找到战友牺牲的地方,可是战场归战场,打完仗尸体便由民工匆匆处理。热带地区酷热高温,当时又逢雨季,为了避免瘟疫传播便采取集中焚烧掩埋,甚至敌我不分统统挖个大坑埋在一起。就这样爱说爱笑的虎头消失了,多才多艺的胡君消失了,河南籍同学老赵、东北人老江老林、成都“小有天”酒楼少东家呀呀呜黄同学还有丹尼斯、乔治、史利姆等等,他们都从地球上抹去了,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父亲雇了一辆大车将闷墩的遗骸运回密支那重新安葬,墓园竖起两块石碑,一块刻着“中国驻印军上士张兴富之墓”,另一块上则刻着如下字样:

中国驻印军阵亡士兵胡君、仇小虎(虎头)、黄余仁、赵天成、江涛、林远志以及美国盟军丹尼斯、乔治、史利姆万古不朽。

他将一套新军装连同史迪威将军送给他的勋章包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放进墓穴里,算作战友的集体衣冠冢。他本想把胡君那枚翡翠观音像也放进坟墓里,觉得不妥又取出来,他想既然找不到珍妮,也许该把它带给胡君父母,算作他们儿子的最后遗物。

祭奠完战友,父亲心中为自己的战争人生画上了句号。

走出公墓,远处扬起一阵灰土,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有个戴墨镜的美国军官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父亲觉得军官有些面熟,正在脑子里搜寻哪里见过,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来抓住他,快乐地大叫起来:“嗨!邓,是你吗?”

天啦!竟是他常常思念的威廉队长。

当他激动地拥抱威廉时,觉得老长官身体有些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件东西,再看才发现威廉少了一只胳膊。但是威廉并不在意,幽默地说:“那只胳膊代替我牺牲了,不然我们只好隔着墓碑说话了。”

虽然少了一只胳膊,但是气质依然英武,性格依然乐观。重新祭奠完战友,他对父亲说:“邓,想过去美国念书吗?如果你同意现在就跟我走,美国政府愿意接受那些为战争做出贡献的亚洲青年去念书,我认为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