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帝死了吗(第2/7页)

父亲忽然冒出一句话:“当兵真可怕,简直跟下地狱差不多。”

老庾说:“听说有的部队更可怕,新兵都是绳子捆起来押上战场的。”

闷墩说:“绳子捆着,还怎么打仗啊?”

老庾道:“长官怕他们做逃兵,直到跟敌人交火才松绑。”

汽车又开动起来,灰蒙蒙的天空实在令人绝望,像在心头压上一座山。

2

秋季开学,父亲顺利升入高中二年级。班上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新面孔。这些外来插班生年龄都比他大,有的看上去有二十几岁,上课就打瞌睡,老师提问一问三不知。老庾悄悄告诉父亲,这些插班生不是沦陷区逃来的,而是本地为逃避服兵役才来上中学的。父亲反问:“为啥城里人不三丁抽一或者两丁抽一呢?”

老庾撇撇嘴说:“乡下人没文化,穷人又多,不当兵干什么?”

随着缙云山上的黄叶渐渐飘零,北方南下的冷空气一阵紧似一阵,中国前线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据说敌我正在进行拉锯战。张松樵终于如愿以偿地弄到一架美国收音机,现在他除了收听时事广播还要研究地图,俨然变成了半个战略家。

这天傍晚老爷子在饭桌上告诉儿子,美国盟军在南太平洋上展开反攻,已经击沉日军各型舰只三十余艘,击毁作战飞机数百架。正说着,沉寂的天空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达轰鸣,父亲跑出门来朝天空张望,认出机翼宽大的是美国的轰炸机,像孕妇一样挺着大肚子的是运输机,像鹞子一样动作灵巧上下翻飞的是护航战斗机。这些美国飞机绕着重庆机场来来回回地转圈子,然后依照顺序一架跟一架落下去。

次日重庆各家报馆登出消息称,美军飞机已经成功开辟一条从印度通往中国的“驼峰航线”,空运量是从前滇缅公路的三倍多。

父亲问道:“为什么叫‘驼峰航线’?是因为有一座叫‘驼峰’的山峰么?”

张松樵说:“不是。因为这条航线要经过被视为空中禁区的喜马拉雅山脉,还要经过许多海拔高高低低的山脉,整个航线形似驼峰,因而得名。”

父子俩探讨得热烈,柳韵贤却被触动心事,叹口气说:“大半年了,士安如兰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

父亲赶紧埋下头,不敢看姆妈的眼睛。张松樵安慰说:“战争期间,哪能那么方便?再说有美英盟军参战,战况肯定会好转起来。今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轰炸了日本四岛,小日本也尝到了挨炸弹的滋味。现在好消息是越来越多了。”

听老爷子这么说,柳韵贤也高兴起来,说,昨天去磁器口黑市,美国货一下子多起来,基本上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吃的用的穿的,甚至还有军品卖,听说都是从印度空运过来的。“现在好了,咱们小石头又能喝上美国克宁奶粉了。”

父亲也高兴起来,说:“听说厂里的雪佛莱又要开动了?”

张松樵惊讶地看儿子一眼说:“你的消息么子这么灵通?”

儿子得意地说:“都说黑市上美国车的零配件又能买到了,汽油也开始配给,我看见老冒在那儿试车了。”

张松樵严厉地警告儿子说:“你别动歪脑筋,给我好好念书!上次毁了车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儿子脖一缩,没敢吭声,但是心里却很高兴。如果厂里跟木炭汽车拜拜,闷墩再也不用当司炉工,能开上一回真正的汽油车该多带劲!

下午父亲放了学,迫不及待地往厂里跑,想亲眼看看闷墩试车。这时一辆吉普车从后面超过他,然后停靠在前面。一个军人从车上下来,身穿美式咔叽呢军装,头戴大檐军帽,戴着墨镜,斜倚在车旁微笑着注视他。自从“驼峰航线”开通以来,重庆大街上的吉普车和军车明显多起来,父亲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这个人一直看着他微笑——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表哥楚士安。

表哥见他站着发呆,就招招手说:“发什么愣,不认识啦?”

3

这是一九四二年深秋的傍晚,山城重庆的天空飘荡着一团团破絮般的碎云,一只洇血的落日斜斜地挂在朝天门码头的船桅上,好像一盏燃烧殆尽的红灯笼。父亲上了表哥的车,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跟表哥说,也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赶快把志豪回来的事同表哥讲了。士安喜出望外:“志豪到底突围了,这是今天最让我高兴的消息。”

“你们不是都在二百师吗?还有如兰表姐、罗霞嫂子、诗人眼镜、河马他们呢,难道你们都失去联系了吗?”

士安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吉普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离开市区上了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士安把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发出愤怒粗野的咆哮,耳边传来呼呼风响,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过了没多久,士安停下车说:“下去看看吧,你的脚下就是歌乐山主峰。整座重庆都在你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