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3/7页)

父亲知道老爷子在偷换概念,却不敢争辩,就翻了眼睛望着天花板。老子以为儿子被问住了,继续振振有词地教导说:“你今后迟早要接纱厂的班,怎能只凭兴趣办事?农民没有衣服穿怎么种地?士兵不穿衣服怎么打仗?”

父亲眼睛落下来望着地下,说:“没有人开汽车,你的机器能从缅甸运回来?”

老爷子终于气急了,大声骂道:“小杂种!反了你!不许吃饭,去院子里罚跪!”

父亲还是拧着脖子。小时候他最怕爹爹,因为爹爹说一不二,爹爹的话就是圣旨。现在长大了,他发现爹爹的话并不那么权威,甚至有些站不住脚,所以他边往外走边嘟囔说:“有理不在声高嘛。政治老师说了,劳动不分贵贱,劳资团结才能打败日本鬼子。”

老爷子气得跌坐在太师椅上,他发现老子的权威在儿子心中摇摇欲坠,儿子长大了,他正在走出父亲的影子。但是儿子最后那句话却令父亲心头一动,国难当头,劳资团结同心同德才是工厂渡过难关的基石。他脑子一转,立刻冒出一个念头来,背着手想了一会儿,吩咐佣人去找太太,就说老爷有要紧事同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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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告示张贴在工厂门口:为隆重纪念工厂内迁开工两周年,厂方决定举办盛大庆典活动,并请来川西三合会梨园班子唱戏助兴。所有员工放假半天,每人加餐一份,发红包一个。

鄂籍员工大都是原武汉裕华纱厂的技术工人,他们千里迢迢从湖北搬迁到四川,历经艰险出生入死,当然都是工厂的有功之臣。张松樵的这个办法一举两得,一来消除办私人酒会奢侈消费的不良影响,二来又可名正言顺地大办厂庆,增进劳资团结。

对工人来说,抗战期间工厂放假是比过年还要令人期待的喜讯,何况还有加餐、发红包和看戏的好事。到了这天太阳落山时,工厂的生活区已经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女主人柳韵贤一袭藕荷色丝绸旗袍,头发轻轻地挽了一个髻。张松樵紧跟太太身后半步,跟平时一样只穿自家工厂织染的蓝靛布衣裤,拄着拐杖,依旧是不苟言笑。

主持会场的石厂长请老板训话。那时麦克风还是新鲜事物,厂里这套扩音设备是从国外购回的。张松樵清清嗓子,喇叭里立刻回应似地发出很大轰响:“湖北乡亲们,我张某人欠你们一个情,一个天大的人情。”张松樵动情地说道,“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在宜昌码头,船队遭到日本飞机轰炸,要不是你们从大火里救出机器来,我张某人就没有今天。前年日本飞机又轰炸工厂,烧光厂房,但是裕华纱厂并没有垮掉,本厂生产的飞马牌棉纱和黄鹤楼棉布已经占到大后方市场的百分之七十,军需品的百分之八十。这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为此我要感谢你们,这个恩情我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张松樵向员工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天父亲放学晚了,赶到会场时大幕已经拉开了,台上管弦高奏锣鼓齐鸣,俗称“满堂彩”。一个花脸打着跟头翻滚出来,又是老一套折子戏《四郎探母》,父亲知道节目单一定是姆妈点的。《四郎探母》是柳韵贤百看不厌的戏,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那个窝窝囊囊做了敌国俘虏的杨四郎有什么好看的。按说作为大元帅杨老令公的儿子和朝廷先锋,四郎被俘后应该保持气节自杀成仁,可是这家伙倒被敌国招了驸马,真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

父亲看了一会儿戏,觉得无趣,正想挤出去找闷墩、老庾玩,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开始以为人群拥挤,不料又被拍了一下,连忙回过头寻找,才看见一张风尘仆仆的黑脸,顶着一只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军帽,帽檐下一对眼睛闪着亮光,一张嘴咧到耳根上。

是林志豪!

父亲快乐地跳起来,使劲捶打对方肩膀,两人快乐地搂在一起。林志豪浑身散发出来的汗臭味简直赛过黄鼠狼,他说自己好不容易分到一个回川公务的机会,军车开到綦江,他赶了一天一夜山路才走到重庆。父亲要拉他去前排见父母和表姐,志豪不肯,要他悄悄去把如兰和孩子领到后面相见。正拉扯着,志豪忽然松开手,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流击中了。父亲一回头,看见表姐正像一尊瓷像一样愣愣地立在他们身后,怀里抱着小石头。

原来天地间的爱人心灵是有感应的。“如兰!”志豪话音刚落,如兰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慌得志豪连忙揽住她和孩子。一家三口就这样被一锅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胶水粘在一起了。父亲鼻子一酸,转过脸走到一边去,好让这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战争年代,什么样的生死大戏没有上演?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不会发生?舞台上依然还在唱戏,唱的是八百年前的爱恨情仇,扮演四郎的小生唱得千回百转死去活来,台下观众们跟着唏嘘抹泪,而在戏场边上的黑暗中,一出现实版的悲情戏剧也在悄悄上演。